门上有响动。
张小山抬头看。
抬头看,没错,是抬头看。因为他此时虽然还在那间屋子里,却已经不在地面上了。那间屋子地下头挖了一间地窖,冬日里可能存个土豆、白菜用的,他被逮住,就正好成了关着他的牢笼了。
地窖的出口就在头顶上,他记着那地道口就掩藏在纯耳坐过的那张椅子的下头。五月鲜和香满庭他们把他给关进来的时候儿,他听见五月鲜冷冷地说,“你最好老实呆着,我就坐在这洞口的椅子上,你就在我P股底下坐着呢。”
“你要是敢嚷嚷,我就从井里打冷水泼你!这什么天气,你身上都浇了冷水,那滋味儿,我相信你能明白。”
张小山一个激灵。
那一刻他才真正明白,五月鲜是真狠。
这大腊月里往人身上泼冷水,真是最残酷的刑罚,甚至比抽鞭子还狠。
这完全是贫苦人折磨贫苦人的狠法子,看似不伤筋动骨,实则却是看似平平静静却能要人命的。
那一刻他才眯眼打量了一眼五月鲜。
张小山看得明白,五月鲜脸上的那神情是真的阴狠,绝不是跟他开玩笑。
张小山那一刻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五月鲜我问你,你为什么这么恨我?”
纯耳跟沈公子有“仇”,为了那笔钱,沈公子不肯轻易就范,那纯耳拿沈公子没办法,所以恨得牙根痒痒,纯耳这便将对沈公子的恨都转移到他身上来……若是纯耳这样很他,他理解。
可是五月鲜不一样啊。
五月鲜不过是纯耳包下的小戏子,纯耳与沈公子之间的恩怨,原本与五月鲜扯不上半点干系。就算是纯耳叫五月鲜诓骗他、看着他,五月鲜也只需要奉命办事就是,没必要那么一副他们两个之间有仇似的模样才对。
五月鲜听了,拿着戏子的身段儿,抛了个眼神儿给他。
那身段儿风.流,眼神儿妩媚,可是这明明风.情万种的做派儿,却偏偏叫人冷得心下一哆嗦。
“为什么恨你?”五月鲜的视线冷冷地绕着张小山滑下,“或许就因为咱们一样大吧。看见你,就像看见我自己的影子。可是我在学戏,在三堂子里给人当小相公,而你呢,却能穿着洋服,自由自在地街上跑来跑去……我看见你那样儿,就烦死你了!”
张小山心下咯噔一声。
他虽然年岁小,但却也是个老江湖了。尤其从小就游荡在社会底层,对于戏园子、梨园行这些门道,他还是颇有些了解的。
这五月鲜果然是从小学戏的出身,没见学成什么角儿,倒是将梨园行那点子阴损的招儿都给学来了!
因此时社会分层,学戏的都是下九流;而能从小能被送进戏班子里学戏的男孩子,都是命苦的。要么是家里穷得过不下去,或者干脆就是花街柳巷生出的龟儿子,原本生下来就没什么尊严,后来索性因为贫穷被卖了。
卖进戏班子,是“卖断”,签“死契”的。也就是在学戏的合约期间,家人再不能去看望这学戏的孩子;这学戏的孩子在戏班子里,也任凭班主教养、打骂,甚或就算打死了,孩子的家人都不能追究。
就算学好了,也不是说立即就能自由。你还得替人家班主白唱多少年的戏,将人家班主培养你的本钱都给赚回来才行。
经历过这些人间炼狱般的男孩子们,有的能凭着自己的天生灵秀,并不受这些人间腌臜的污染,长成之后依旧能成梨园行的龙凤去;可当中有些就早早扭曲了去,自己逃脱不了那人间的炼狱,便也想着将自己所受过的苦都报复到旁人身上。
尤其是,想要报复到与他们自己年岁相当的人身上去。
因为他们自己得不到的,就也看不得同样年岁的人却能享有。比方说他还有满大街跑的自由,而五月鲜却被圈在这院子里,没有人家纯贝勒的同意,都不敢擅自走出大门口儿来,都不能自己去买一块烤白薯。
张小山想明白了,心就也凉了。原本还想指望着趁着纯贝勒不在的时候儿,跟五月鲜那使使办法,叫五月鲜把他给放了;或者至少帮他送点消息出去呢。
如今,五月鲜非但不能放了他,这五月鲜怕是要比纯耳更严格地看管了他去了!
——五月鲜图的,与沈公子无关,而单纯就是看他不顺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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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不是张小山对头顶那地窖门的凝视起了效用,不过一会子,上头果然起了动静。
随即,一线幽暗的灯光摇曳而来,该是有人端着煤油灯走过来。
张小山的心内燃烧起一线希望。
哗啦啦,叮咣——锁链打开,地窖门掀开,是五月鲜亲自端着一战煤油灯,袅袅婷婷地沿着坡道走了下来。
来的人不止五月鲜一个,还有香满庭,以及——纯耳身边的一个侍卫。
张小山记着,纯耳身边的四个下人,名字里都是有个“荣”的。那师爷叫荣德,眼前这个侍卫好像叫“荣行”。
荣德荣行,拆开的是“德行”二字吧?
张小山盯着几个人。他记着昨儿纯耳走的时候,是说今日会去跟沈公子谈交易。他自己个儿的命运,就与这次交易的结果挂钩儿。
那这会子五月鲜、香满庭和荣行几个人来,究竟是来接他,将他放了;还是……继续给他更深重的折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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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窖里光暗,张小山只能凭自己的直觉去观察三个人。
尤其是五月鲜。
香满庭是一副看戏的模样,自己就是学戏的,这会子却能带着一副看戏的神情来,想来香满庭心下是愉快的。
那荣行生得五大三粗的,却神情有些木讷,倒一时看不出来荣行究竟是个什么表情。
张小山更敏锐察觉到的,是五月鲜神情的变化。
五月鲜是学小旦的,男却唱女,故此骨子里有抹不掉的阴柔气。张小山早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