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眼前这一刻,张小山觉着五月鲜身上的那股子阴柔更重了,重到就像这腊月里的霜起,扎根在骨子里,氤氲而出,化开是不可能的,只能更深更冷,直到冻成冰去。
就这一眼,张小山心里已经有了数儿了。
张小山反倒将心一横。
还能怎么样呢,他行走江湖这些年,什么事儿没摊上过,什么罪没遭过,他还有什么可怕的?
当年刚开始偷东西的时候,被人当街给摁住,被当个鸡崽子似的拎到肉店案板上去,大菜刀就在他手指头上悬着,随时手指头就没了……他那时候都没含糊过。
眼前,不过就是两个小戏子,袅袅娜娜、咿咿吖吖的,还能把他怎么样呢?
就算还有个荣行在,那顶多就是叫他挨一顿打呗。他皮糙肉厚,更是从小就挨打就挨惯了,他不怕!
他便攥着破棉絮,在幽暗里高高抬起头来,轻蔑地盯着五月鲜去,“怎么着,你们今天能不能给老子个痛快的?要杀就杀,要剐就剐;要是你们没这个胆量,你们就赶紧放了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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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暗里,五月鲜静静凝立,带着一股子悲悯,盯着张小山去。
这样能悲悯别人的眼神,对于他来说也是陌生的,也是头一回。从前都是别人用这样悲悯的眼神看着他去。
如今,他终于找见个比他的处境还可怜的小子,他也终于可以这样居高临下,用这样的眼神去盯着那小子去。
当人眼中带着悲悯——那通常不意味着这个眼神的主人心怀慈悲,却往往其实是那个人用来彰显自己的强大。
只有失败者,才叫人可怜;而成功者,才有资格去可怜别人不是?
五月鲜这样想着,心下痛快多了。他便笑了笑。
他的声音呈现出刚过了变声期的少年特有的那种阴阳难辨,却又有些掩藏不住的沙哑、低沉的特点。在他们梨园行,这时候对他们来说几乎是一道生死关口,尤其是他这样的唱旦角的。
若是变声期过了,嗓子还能恢复,那就是活着升天;如果变声期之后,嗓子就一直那么低沉沙哑下去,那就是嗓子彻底倒了……那么,他就再也上不了台、唱不了了。
那他这些年学戏所受的苦,就全都白遭了;他曾经日里夜里憧憬着的唱成角儿、名满天下的那一天,就再也来不了了。
这个时候儿的他,被命运摆在了十字路口,所以他特别易怒,特别受不了各种的刺激。
嗓子倒仓的时候儿,他被班主“卖”给纯耳这样的主子,班主用这种方式还是能从他们身上赚钱,收的钱依旧叫“包银”,跟唱戏的收入是一个名儿。
可是他自己知道,他不过是贝勒爷的一个玩意儿。
他不想当人家的玩意儿,他想当角儿,他想唱戏……所以贝勒爷每次那么弄他,他都觉着难受,觉着想要发怒了!
可是他不敢。他翅膀还没硬到敢反抗班主的安排,敢反抗金主儿的。
不过上天待他不薄,竟然给他也送来眼前这么个玩意儿。
同在社会底层打拼过的人,五月鲜也一眼就能看出来,张小山同样不是什么好出身的。
同样都是下九流的,同样都是这样的半大孩子,五月鲜有理由相信,张小山就是老天爷给他送来的玩意儿。帮他平复他的怒火,让他看着解恨的。
五月鲜这么想着,就开心地笑了,静静抬眸继续悲悯地看着张小山,“你可真傻。亏你还跑江湖长这么大,难道还没学会,这世上不是你想活就能活,你想死就能死的?”
“咱们这样的人啊,命都不由自主,生死都攥在别人手上,容不得自己要求。你现在可死了心没有?你想要的,我都不会给你。你落在我手里啊,就甭想称心如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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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小山眯起眼来盯住五月鲜,心底涌起一圈一圈儿的悲凉。
没错,他没怕这阴阳不分的东西,他只是,悲凉。
“是么?听起来挺吓人的啊!五月鲜,老子就这么一坨肉,还全放这儿了呢,老子倒要看,你能拿老子怎样!”
五月鲜冷冷瞟张小山一眼,却没搭理张小山,他只转过头去对那五大三粗的侍卫荣行说。
“行爷,我知道贝勒爷宠幸我们的时候儿,你也想跟着尝尝鲜儿的。”
纯贝勒惜命,又知道这一趟梅州之行不容易,生怕有性命危险,故此两个侍卫轮班儿,日夜都要守在身边的。
不管纯贝勒干什么,都不避讳两个侍卫。
也是,终究他和香满庭两个,不过是贝勒爷花钱暂时包来玩儿的两个小戏子,又不是贝勒爷自家的妻妾,不能被人瞧见。这种用钱包来的小戏子,贝勒爷兴起的时候儿,反倒是故意要表演给侍卫看似的。
什么主子养什么奴才,荣行这家伙跟着贝勒爷久了,镇日里耳濡目染的,就也对他和香满庭颇有些非分之想的。
——荣行素日里盯着他和香满庭的那眼神儿,他可瞧得出来。
可是这荣行也还懂得规矩,主子花钱包来的人,他也只敢惦记,却不敢染指。
五月鲜用胳膊肘捅了捅那荣行,“眼前这就有现成儿的了……行爷你瞧,这小子虽说相貌和身段跟我们没法儿比,可是他却也跟我们两个一般大。我们两个有的,他也都有;我们两个已经没了的,这小子看样子应该还有。”
五月鲜一双媚眼水汪汪地冲荣行放着谄媚又鼓励的光,“行爷尝尝他,当是也能垫补垫补的~~况且这小子是贝勒爷的仇人,不好好儿教训一下,也说不过去不是?”
荣行那五大三粗的男人,登时在幽弱的灯光里红了脸去,“真行么?”
五月鲜冷冷一笑,“有什么不行的?总归天知地知,你知我们知。只要我们不说出去,谁会知道呢?”
“那,那他自己嚷嚷出来呢?”荣行还是有些不放心。
五月鲜冷笑,“没有旁证,他自己嚷嚷顶什么用呢?行爷没看他是个什么出身,是个偷儿啊。一个小偷儿嘴里说出来的话,谁会当个真去?自都只当成是他为了脱身,满嘴胡说的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