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幽暗里,张小山被冬夜里的寒冷冻醒,摸索着墙壁坐起来。
墙壁一样冰冷,触手溜滑,显是结了霜去。
他冷,透彻肌骨地冷。
他下意识伸手去寻身边可以避寒之物,抓起来是一把破败的棉絮,里头还有各种颜色的脏污,气味更是顶着鼻子。
他咬咬牙,还是抓起来,都裹在身上。
现在他嫌弃这些脏污,可是从前,他从几岁大的时候儿被老偷儿们抓去教授偷东西的本事,逼着他单独出来偷东西的时候,他就已经学会了这样要与生活妥协。
如果偷不到足够的数儿,他就不能回贼窝去,不然回去就得挨打。不管多寒冷的冬夜,他都只能蜷缩在路边水泥管子里,破庙,甚至棺材铺里,身边能有这样一床破棉絮已经是天堂了,哪里还能顾得上脏不脏呢。
他觉着他现在有点儿“忘本”了,真不应该。
都是因为进了军队,尤其是到了营长和沈公子的身边儿,他不愁吃穿,甚至渐渐荒疏了自己的偷艺之后,他对自己的吃穿也开始讲究起来了——总希望自己是干干净净,是体面的。
他想到这儿笑了,却笑得挤出眼泪来。
他想的倒是美啊,可是他怎么配呢?
营长是讲武堂的高材生,被少帅慧眼识珠,早早收归麾下。第一次跟着少帅去打仗,就立了功,从班长到营长一路高升。
沈公子就更不用说了,即便不提她是少帅没过门儿的少夫人,即便也不提她是商爷的女儿,只说她自己回到梅州来短短几个月里干的那几件大事,哪一件不叫人佩服?
他自己呢,他自己又是个什么东西?
从小就是被老偷儿养大了,交给偷艺的小偷儿。像个耗子似的满大街的窜,见了合适的就伸手去偷……他这样的人,注定一辈子见不得日头,就算穿得体面又有什么用?
他笑得凶,泪疙瘩就也跟着掉得越多。
冬天的晚上真冷啊,就头顶那么巴掌大点的窗子,还是透风的,他脸上的泪疙瘩就像冻住了似的。
是他自己活该!就因为那个贪念,想要穿得体面,想要也成为如沈公子那样的人,于是沈公子那天脱给他御寒的洋服马甲,沈公子自己忘了要回去,他竟也因为喜欢,而没舍得给送回去。
甚至下了长留山,回到三堂子这儿来盯着纯耳,他也还是穿着那马甲回来的。
他想终于能体会一把,穿着洋服走在大街上,让阳光照在脸上都觉着暖洋洋、仿佛脸上要放出光来的感觉。
他也在那暖洋洋到几乎放出光来的一刻,闭上眼,使劲儿回想营长看见他穿着沈公子的洋服的那一眼——营长看他的眼睛里,仿佛也有光啊。
他怎么都没想到,就因为他不该起的这贪念,就因为他忘了自己本身偷儿的“本”,这才叫自己失去了这些年来一向引以为傲的警惕,结果竟然被那纯耳给认出来了!
他也没想到,那时候他还在街上,就在三堂子的巷子口,纯耳乘着的汽车就是这么一走一过,纯耳竟然就识破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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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耳开始还不动声色,只派五月鲜那小子出来,向他招手,跟他说话儿。
“哎,穿洋服的那个小孩儿,你过来。对,就是叫你呢。你看这周围左右,哪儿还有别的小孩儿穿洋服呀?”
五月鲜跟他差不多大,又是唱小旦的,生得唇红齿白,跟小姑娘似的,一点危险都没有。
五月鲜冲他招手的时候,还冲他笑。五月鲜生得好,一笑还有两个小酒窝。
他就放松了警惕,走过去了。
五月鲜依着门框含笑望着他,“哎,天儿凉了,我想吃烤白薯了。可是我这主人家规矩严,不叫我出大门儿。主人家的下人还都不待见我,他们也都不肯替我跑一趟腿儿。”
“我看你在这儿站着也没事儿,你就替我跑趟腿儿呗?不远,就隔着两个胡同口儿,你过去就能看见。帮我买两块回来,我匀给你一块;此外,我还给你两个大子儿当跑腿儿钱,你看行不?”
“就这么一趟,你就又有的吃,又有得赚,多好呢?”
他就动了心。
自不是因为那么一块烤白薯,也不是为了那两个大子儿;更不是为了五月鲜这么个小戏子。
他图的,是有个机会能更接近纯耳一些。
五月鲜是纯耳包下的小戏子,他想这五月鲜必定什么都不知道,也自然认不得他。他利用这个机会,跟五月鲜混熟了,便还能借着闲聊的机会,多探一些纯耳的底。
他就乐呵呵地应了,拿了五月鲜的两个大子儿,跑过两个巷口去给五月鲜买烤白薯。
烤白薯买回来,五月鲜在院门口迎着他,招手跟他说,“你这人看着有意思,我这儿正闷着呢,你跟我进来呗,咱们俩一起坐着,边说话边吃烤白薯。”
这本也是他想要的,他还犹豫了一下,低声说,“你不是说你这主人家规矩严,他的下人也不待见你么?你这要是把我给带进去,他们看见了,还不得难为你?”
五月鲜就乐了,“现在没事儿。我主人这个时辰还没起呢,怎么也得半个时辰之后起来,然后还得抽烟,抽烟又是小半个时辰。他的下人也乐得趁机偷懒,他们自躲在自己屋里打牌赌钱呢。”
“咱们俩就吃一块烤白薯,不大会儿工夫的事儿,也不妨碍他们。再说啦,”五月鲜上上下下打量张小山,“你看你就是个小孩儿,他们犯得着防备你么?”
他觉着五月鲜说得有理,五月鲜的态度也叫他觉着亲切,他反正也是正中下怀,就跟着五月鲜进了院子……
他自己那时怎么都没想到,这一进去,就再也没走出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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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不说,五月鲜果然是个戏子,天生的戏子,演技是真的好。
亏他这些年行走江湖,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一向都只有他唬弄别人的,没想到他是终日打雁,这一回却被雁给啄瞎了眼!
进了院子,他忍不住左右打量,霍,好大一个院套儿。还分楼上楼下的。
五月鲜带他走进一楼一间小屋,挑了棉门帘子回眸冲他笑,“来,你来呀,就到这屋来,这屋生了火,暖和。”
他跟着进去了,进门右头就是一铺炕。炕洞子里生着火,炕上果然暖烘烘的。
五月鲜先自己脱了棉鞋,上炕拍着炕头叫他,“你也脱了鞋,上来坐着吃烤白薯。”
五月鲜说着,再自然不过地把两块烤白薯给放在炕头上热着。那香气一会儿就打鼻儿了,他就也妥协了。
两人吃着烤白薯,说着话,他本就淘气,说的话逗得五月鲜乐得前仰后合。
这一乐,五月鲜就有些噎着了。
五月鲜自己下地,拿铁皮炉子上现成热着的水壶,倒了两杯茶过来,递给他一杯,说,“喝吧,我主人家赏的,说是好茶。这烤白薯什么都是好,就一宗,容易把人给噎着。”
五月鲜说着,就先仰头将五月鲜自己的那杯茶给喝了,用袖口抹着嘴催他,“你也喝吧,好喝着呢。”
他是亲眼看着五月鲜喝完的,便也没多想,正好吃烤白薯加上说话,他也真有些口干舌燥了。
结果这一杯茶喝下去——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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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醒来的时候儿,天全都大黑了,他觉着身子紧,低头一看原来自己被绑上了。
环顾四周,还在之前那个屋子里呢。只不过这时候屋子里多了好几个人。
他第一眼看见的还是五月鲜,因为五月鲜就在炕边儿。
只不过没像之前似的,跟他一起在炕上说着,亲亲热热吃烤白薯说话儿,而是立在炕边儿,整个脸都浸在阴影里,看不分明。
可是尽管看不分明,他却也能清晰感受到五月鲜身上的那股子冷劲儿。明明炕上暖和,五月鲜还可以坐在炕边儿上,可五月鲜就是要站起来,就是要扭着身子不看向他……他霍地明白,五月鲜是故意的,故意与他拉开了距离去。
他的心反倒沉静下来,这算彻底明白,他是受了五月鲜的骗了。
他抬起头来,望屋子远处。
那纯耳纯贝勒坐在椅子上,正眯眼看着他。
纯耳身边那四个下人,两个侍卫,一个师爷,一个长随,也都坐在左右,一起盯着他。
“你醒啦?”
纯耳的声音竟然还算柔软,又带着一股子将他给攥在掌心儿了的得意的慵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