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先装傻,只问五月鲜,“这位小相公……这算什么意思啊?我就帮你买了块烤白薯,是你说要匀给我一块的,我兜里那两个大子儿也是你给我的。我一没偷你的,二没抢你的,你干嘛把我给绑起来啊?”
五月鲜又扭了个身儿,干脆给他个背影,连话都懒得与他说了。
倒是纯耳笑,声音柔软而冰凉,“我说小哥儿,你也就别装傻了。你们沈公子是何等精明之人,你既然是他派来的,也不该这么迟钝才是。眼前的情势,你应该已经明白了——我已经看穿了你的身份,早就看穿了,你啊也就别跟我这儿演戏了~”
他便笑了,高高抬眸,心下更加平静下来。
“贝勒爷说的是,要论演戏,我怎么都演不过贝勒爷包下的这位五月鲜小相公不是?他的活儿可真好,就跟真事儿是的,半点破绽都没露。我叫他给骗了,那是我活该,谁让我眼拙呢,竟然没看出来他在跟我演戏!”
五月鲜扭头,狠狠瞪他一眼,却没说话。
五月鲜不说话啊,他反倒还要故意跟五月鲜说话呢,“我现在回想着,你起头儿就是在院门口喊我‘穿洋服的小孩儿’……那会儿你们就已经看穿我了吧?我自己毫无防备,还自己个儿往里走,嘿,我真是活该!”
纯耳哼了一声,“还不错,小哥儿,你脑子这会子活泛回来了,还想明白了,你的破绽就是出在那洋服上……”
.
张小山垂眸看身上,那件洋服马甲已经没有了。
也不知道是叫谁被扒走了。那纯贝勒,还是五月鲜?抑或是纯贝勒身边的那几个人。
他想要回来。
他自己嘚瑟,掉进这陷阱里,是他自己活该!可是那件马甲不是他的,那是人家沈公子的,不该陪着他一起受罪。
那会子,他觉着那马甲比他自己的性命还金贵。他没想自己会怎么着,他只想着那马甲。
他便涎着脸对纯耳乐,“可是我穿洋服怎么了?就因为周围左右没个小孩儿穿洋服,又或者沈公子是穿洋服的,你就认定了穿洋服的我,就是沈公子派来的?”
“可是这都什么时代了,梅州城里穿洋服的可不少。贝勒爷,你倒叫我死也死个明白的,你是怎么凭那洋服看穿我的?”
那间屋子里没有电灯,只在他被绑着的炕上,以及纯耳椅子旁边的桌上,各自点着一盏煤油灯。
灯光幽暗,都只能照见他们两人周围一二尺大的地方儿,整个屋子其余地方就都是浸在暗影里的。
幽幽里,纯耳没说话,却是站起身来,朝他走过来。
纯耳先立在炕边儿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撩起袍子下摆来,一片腿儿,侧身坐在炕沿儿上,扭头盯着他。
纯耳的眼里,竟然有一片忍俊不已。
“你说的没错,如今已是变天了,大清亡了,这街上的人啊都忙不迭更换了衣裳去。长袍马褂不稀罕穿了,都去穿那个什么洋服……你这个小孩儿也想赶时髦,穿不起全套的洋服,弄一件马甲来壮壮声色,我是可以理解的。”
纯耳又向他凑近一点儿,“其实如果你随便找一件什么洋服穿上,我还真未必就敢做准儿,你是那沈公子派来的……顶多就觉着一个小孩儿穿个洋服在马路上晃悠有些扎眼罢了。”
“可是你呢,笨。谁叫你穿洋服,不挑个旁的,却非挑了那沈公子身上穿过的!我要是还认不出来,那我纯耳就甭在这个世道上混了!”
张小山这才呆了,“贝勒爷您……竟然能认出我们沈公子身上穿过的衣裳?”
张小山眯眼回想,却不觉得沈公子那马甲跟别人身上穿的有什么不一样啊。
纯耳点点头,“还不是因为你年纪小,又笨啊!你以为这世上的洋服跟洋服,没什么区别,可是我告诉你,洋服穿在不同人的身上,它们就变成了全然不同的。因为啊每个人的体态都不同,穿衣裳的习惯也不一样,所以经过人的身上‘调校’过的衣裳,立马就有了各自本主儿的符号。”
纯耳说着伸手向那师爷荣德。
荣德上前,将那件马甲送上。
纯耳接过来,给张小山看看腰上的两个兜儿。
“你瞧这儿……不知道你平素注意过没有,你们沈公子啊有个小习惯,平素没事儿就爱把手叉到这两个兜儿里去。她站着说话,手没地方放的时候,叉兜儿;她坐着抽雪茄,一只手忙着,另一只手闲着的时候,她也叉兜儿……她的怀表也不忘心口的那个兜儿里放,也爱放在这个兜儿里……”
“故此啊,她马甲这两个兜儿口,都磨损得比较厉害,比一般人都明显……”
纯耳说着指着马甲兜口儿上的磨损处,画了一个圈儿,“况且你们沈公子的手,也比一般的男人都小。你瞧她这磨损的地儿,就要小。”
张小山听得有些目瞪口呆。他还真没想到这世上还有人能这么仔细地分析问题,简直是将整件事儿捏碎了,拈着渣儿地一点一点条分缕析。
他也更没想到,眼前这位长得像活鬼、镇日泡在烟土和小相公里的前清遗少,能有这样的敏锐的脑筋。
——这么说起来,从前他自己的确是轻看了这位贝勒爷去。
他忍不住担心起来,就是不知道营长和沈公子他们,是不是也曾经小看了眼前这个人去。
他自己小看了,吃亏了,掉进这个陷阱里来了。那营长呢,沈公子呢,他们可千万别在这纯贝勒身上吃亏,可千万别掉进纯贝勒的坑儿里来啊!
.
见张小山沉默不语,不再继续问了,那纯耳反倒有些遗憾似的。
他盯着张小山直勾勾地看,仿佛想等着张小山再问出什么问题来,他好给耐心地解答。
只可惜,张小山走神了,只想到他营长和沈公子去了。
纯耳无聊之下便打了个呵欠,从腰上的荷包里掏出鼻烟壶来,用手指头肚儿托了鼻炎沫儿,狠劲往鼻子里一吸——
“阿嚏!”咔嚓一声,他打了个响雷似的喷嚏。
这一声喷嚏,终是将张小山都吓得重又抬眸去看他去。
纯耳这才满意了,盯着张小山一笑,“……除了这磨损,其实还有别的破绽。”
他说着将那马甲凑近鼻息,深深吸嗅,“嗯~~这马甲上头,还有你们沈公子身上的香气。”
纯耳的神情有些猥琐,张小山都一个激灵,露出一脸的嫌恶。
纯耳却不以为忤,“你不信?我告诉你,我这鼻子啊,吸过鼻烟,痛快地打完了喷嚏之后,就是我这鼻子最灵敏的时候儿。故此这马甲上留着的香气,可逃不过我的鼻子。”
“这是一种什么味儿呢?”纯耳眯起眼睛来,仿佛仔细地分辨,又好像有些痴迷地回味,“嗯,我闻到了正山小种,还有炼乳,再加上一点子枫糖浆的味儿……”
“你够了!”张小山都听不下去了。沈公子虽然没在这儿,可是让他瞧着纯耳这般对着公子的马甲如此,张小山都替公子恶心!
纯耳却缓缓睁开眼来,凝注张小山,“你们沈公子,不怎么用香的,哈?所以他身上的香气,有时候儿不大固定,要随着他用了什么东西而改变。”
张小山咬牙切齿,“你把那马甲还给我!你抓着我,是我笨,我凭你怎么处置;可是那马甲是我们公子的,你别祸害我们公子的衣裳,你还给我!”
纯耳眯眼打量张小山,缓缓点点头,“嗯,不错。身在危险中,却还挺有胆量的。认赌服输,还记着要效忠主子。”
“嗯,你们沈公子的眼光也不错,能挑中你这么个人来使。”
纯耳语气温和,却坚决地站了起来,非但没将马甲如愿给了张小山去,反倒向后远远挪开,叫荣德又给收回去了。
“这衣裳是你送到我眼前来的,现在连你都一块儿成了我的猎物,该怎么处置我说了算,轮不着你。”纯耳说完就转身离开炕边儿,带着那四个随从,朝门口走去。
“那你到底想怎么处置我们工资的衣裳,你又想怎么处置我?”张小山冲着纯耳的背影高喊。
纯耳立在门口,驻足回望。他的脸和身影都浸入暗影里。
“……这好像也不由我决定,得由你们沈公子来决定。”纯耳说着垂下眼帘,摆了摆他袍子的袖口,“我明儿去见你们沈公子去。他若肯跟我好好儿谈,将我们两个之间那笔帐早点了了,那我也愿意把你当做回礼,给他送回去;”
“可若是你们沈公子不识时务,非要还跟我兜圈子,那就对不住了,我也得给他一点子教训了。要不然,他还以为我纯耳是个由得他拿捏的软柿子去呢。”
纯耳说着抬头,冲张小山一笑,“也是个不错的机会,叫你也能趁机衡量衡量你在你们沈公子心里的分量。看他管不管你的死活,又看他肯拿什么来交换你。”
“如果他担心你,觉着你比那些钱更重要,那咱们明儿就都能高高兴兴的;可如果他只顾着他自己的钱,完全拿你的安危不当回事,小哥儿啊,那你的心底下就得好好思量思量了。”
张小山眯起眼来。
纯耳又是一笑,“小哥儿,今晚上咱们都睡不着。我有我该想的,你呢,也好好儿为自己祈祷吧。祈祷你们家沈公子能把你摆在心上,肯为了你的安危不顾一切。”
纯耳说完,自己亲手挑开棉门帘子就走了。
走到门外又吩咐一声儿,“小五儿啊,人交给你了,今晚上你给照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