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扶要吸一口气,才能再迈一步,绕开封百里的身影,去看炕上的张小山。
这么看过去,更显得张小山的身子骨好小啊,可是他那一双眼却格外地大,格外地亮。
这会子看过去,那双大眼里再没有了猴儿似的精明光亮,有的只是一股子说不出来的空洞。
就好像,那一对眼睛,只是他脸上两个亮晶晶的大洞。
云扶忙奔过去,窜上炕去,一把抱住张小山,“张小三儿,你快告诉我,他们怎么着你了,啊?”
张小山这一刻才终于回过些神来一般,冲着云扶咧了咧嘴,是想笑的。只是他嘴角左右都肿了,像是被重拳给打的,他就没能成功乐出来,反倒变成了悲惨的模样。
“公子你来了……我,我没事。他们,他们也没敢把我怎么样。”
他说着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年轻的喉结还有些纤巧,在他颈子里上下倏然一滚。
他甚至还扭头看了一眼五月鲜和荣行。
然后他才干哑地说,“他们也就,就把我关在这儿,关了我一个晚上而已。我开始不服,就叫他们打了一顿。”
他抬起头来,使劲看着云扶,却并不敢看向封百里,大声近乎喊着,“真的就这些。别的,就再也没有了!”
“真的?”云扶伸手轻抚张小山被打得鼻青脸肿的脸,急迫地上下打量。
靳佩弦将纯耳给掼在地下,狠狠踢了纯耳一脚,“你说!”
纯耳本就是一副被烟土给掏空了的身子,这会子一路被靳佩弦从楼上给拖死狗一样拖下来,早已是半昏迷了一般。
纯耳虚弱地伏在地上,缓缓点头,“没错。我只是关了他,甚至都没叫他们动手打他。他是我的棋子,我是要当‘回礼’送还给沈公子的。我跟沈公子的生意没谈完之前,我还不至于要动他的!”
“是吗?”宫里雁也抬手,一人给了那五月鲜和荣行一巴掌,“你们两个说!”
那五月鲜兀自低着头,不肯说话;那荣行看了一眼五月鲜,又求救地看了一眼纯耳。
纯耳也盯了荣行一眼,随即霍地转开了头去,再不看。
荣行颤抖着赶紧道,“呃,呃是……就是,就只是给打了一顿。别的,真什么都没有了!”
眼前情形一时难辨,云扶目光在张小山、纯耳、五月鲜和荣行四个人身上轮转了一圈儿之后,缓缓起身,从炕上下来,径直走到五月鲜面前去。
看见云扶的马靴停在眼前,那五月鲜微微颤抖了一下儿。
云扶蹲下来,用戴着小羊皮手套的手,捏着五月鲜的下巴颏儿,将五月鲜的脸给抬起来。
“你说~”
五月鲜又颤了一下,用少年的嗓音惊恐地道,“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我就是贝勒爷包的个戏子,我,我就是奉命坐在这地窖口儿上看门儿而已。其余的,我就都,都不知道了!”
云扶笑了,伸手拍拍五月鲜的脸颊。
十几岁的少年,生得面白唇红,又是学戏的,看上去一点爷们儿的样子都没有。比云扶自己看着都更像个女子。
“五月鲜,本公子问你一句:香满庭呢?你跟香满庭不是一对儿么,现在怎么就你自己一人儿跪在这儿,你的郎君哪儿去了?”
五月鲜一梗,抬眸赶紧望向地窖口,面色也变了。
“你们把他怎么着了?你们放了他,他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别伤害他!”
云扶眯眼静静打量着五月鲜的神情,心中何尝不滑过一丝悲哀——这世上不论任何人,都有属于他们自己的悲哀。显然五月鲜还不知道香满庭已经卖了他,自己带了钱走了,五月鲜还在为香满庭而担心。
“想让我们别伤害香满庭?”云扶回眸,望一眼炕上的张小山。他明明已是筋疲力尽的模样,却还是小心地关注着她这边的动静。云扶收回目光,点了点头,“行啊,简单。你起来,随我来。”
原本想当着众人面问五月鲜,这一刻她还是改了主意。
“沈公子……”宫里雁不放心,上前想跟着。
云扶向宫里雁点点头,“放心,你们都在呢,你当他还有本事对我怎样似的?”
她的小烟盒就在西服口袋里放着呢。这些年独自漂洋过海,自救的本事她从来就没短了。
宫里雁不放心地看向靳佩弦,靳佩弦却笃定地点点头。
宫里雁倒是又担心地盯了封百里一眼。
少帅是叫小疯子去当少夫人的贴身侍卫,可是这会子小疯子整个人像是傻了似的,竟然忘了自己的职责。
云扶率先走向地窖口去,五月鲜在后头小碎步跟着。
在众人面前的五月鲜,依旧还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带着天生的苦楚,看起来柔弱可怜。
眼见就走出地窖口去了,这时蜷缩在炕上的张小山忽然大喊,“沈公子,别听他的!他一肚子坏水儿,他不会说好话。他说的,您一个字儿都别当真!”
云扶心下微微一震,停下脚步来回头看着张小山。
却放柔了声音道,“好,我不信,一个字儿都不信。我就跟他说说香满庭的事儿,你别悬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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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回地面之上,云扶打量四周,这便走到距离地窖口最远的那炕上去。
抬眸望住五月鲜,云扶眯起眼来,“说说吧,你们究竟对那孩子怎么着了?”
五月鲜也盯住云扶,“那,香满庭哪儿去了?”
云扶冷笑一声,“不瞒你说,我的温庐里啊,有不少白俄的雇员。他们身高马大、身强力壮,对咱们中国的许多玩意儿充满了好奇心。我呢,就请香满庭去给他们唱一出戏……”
云扶故意学着五月鲜的样子,将个帕子在手里揉来揉去,“唱得好的话,我给他好好儿封一笔包银;要是唱不好……”云扶冷冷一笑,却故意什么都不说了。
五月鲜整个身子都在轻颤,“你有什么,倒是冲着纯贝勒去啊,你凭什么拿小香去出气?”
云扶冷哼一声,“你这话,我自会叫你家贝勒爷听见。至于我为什么拿香满庭去出气——其实这话我也要问你们!你们有什么冲我来,拿那孩子折腾什么?”
五月鲜说不出话来,只能是又恨又无计可施地瞪着云扶。
云扶掏出怀表来看着,我就给你一分钟,不说,我现在就去打电话。
五月鲜登时急了,像是个发怒的女子一样,尖利地叫起来,“不就是,不就是跟你说的一样么!那穿洋服的小子也被荣行给,给……”
云扶双耳尖锐地鸣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