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沈羲遥一步步走近,目光仿佛利剑般穿透了我:“你还有什么可说?”
自始至终,我一直跪在地上,沈羲遥并未叫我起来。金砖生硬,腿上已跪得麻木,好像千万只蚂蚁在咬,头也一阵阵发晕。自此,一切看似重要或不重要的陈词都串联起来。原来这才是重点,原来这才是扳倒我最重要的一环,原来这才是置我于绝望的终招。原来,早有一张精心织就的网早已在暗处,不知何时悉心布下,终于等来机会兜头罩下,令人始料未及、甩不脱、挣不破。
他站在我身前,如同一座要向我倾倒的山峰一般,光是阴影已足够将我覆盖。
他弯下身勾起我的下巴,令我能直视他的目光。那看着我的目光如同看一件他最最讨厌的物品般,满眼的嫌恶与不屑。
“朕觉得自己像个傻瓜。”他充满讽刺的声音那般刺耳:“枉费朕对你的信任,枉费朕对你的一番痴情,更枉费了朕对凌家的倚重。”他将我的下巴抬得更高一点,脖子生疼,我只感到无尽的恐惧蔓延上来,也许下一刻,他会用一把利刃划破我的喉咙。或者,这是我唯一解脱的方式。可是轩儿,还有轩儿,我的灵台清明起来,我不能独留他在这云诡波谲的宫廷争斗中,将他留给我的敌人。
“皇上,臣妾自回宫之后,绝未做过任何对您不利之事,也从未再与裕王有过任何纠缠。”我毫无畏惧地迎上他冰凉的眸子,坚定道。
“是啊,回宫之后。”沈羲遥见脸别过去不看我,窗外秋风洌冽,树木摇摆的影子如同群魔乱舞。
“天下伤心处,劳劳送客亭。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他的语气那般哀伤:“原来在那么早之前,你们便已相互倾慕。”
“曾经刀山驱猛虎,几度火海战飞龙。”哀伤的笑容在他的脸上缓缓绽开,令人心酸:“原来他舍身忘死,不是为了手足,而是为了佳人。”
“田家衣食无厚薄,不见侯门身即乐。”他轻轻点着头,自己印证着自己的想法:“原来在你们心中,富贵荣华比不上归隐田野。”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回鹘终不还。”他涌起一个嘲讽的笑:“原来戴罪立功是假,重获尊贵接近你是真。”
“皇上??”我挣开他的手道:“臣妾未做对不起皇上的事,裕王征战相信也没有私心,还请皇上不要以偏概全。”
“哦?”沈羲遥拽着我的胳膊将我拎起,脚触地的一刹那就像踩在棉花上,之后让人牙酸的麻痒从脚跟漫上,令人站立不稳。
“朕连说都说不得了?”他露出一个阴冷的笑:“皇后还真是护着他啊。”
我知道他误会了,误会的很深。是了,他是知道我与羲赫有情,但并不知道在我初入宫时,在遇到他之前,便已与羲赫两心相悦了。这是他不能容忍和接受的吧。他是天子,他的东西,尤其是他的珍宝,他人怎可觊觎。
三下轻轻的叩门声响过,张德海捧了个托盘走进来。他略显沧老的脸上带了不忍,迟疑的脚步颇有犹豫。那乌黑的托盘无花无饰,上面有一个盖了青色帕子的四方物体,还有一只青瓷碗冒出徐徐白气,伴随着一股奇异的辛香之气散进殿中。
“皇上,还有些烫,要不晾一晾?”张德海捧着不放下。
沈羲遥斜斜扫他一眼,正要开口,只听门外传来一个清朗男声:“皇上,臣沈羲赫求见!”
沈羲遥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好似密林里全神贯注等待猎物的豹子,他看着紧闭的大门半晌突然转向我:“真没想到,他来的这么快!”
我一惊,羲赫怎么会来?
他朝张德海扬扬头,后者忙去打开门。羲赫一进殿便看到跪在地上的我,疼惜之色一扫而过。
“皇上,这??”他指一指我,疑道。
沈羲遥淡淡一笑:“朕今日听到一个很好笑的笑话,裕王可愿听一听?”
羲赫悄悄朝我投来关切的目光,抱拳道:“臣愿闻其详。”
沈羲遥坐在龙椅上,闲闲地品了口茶悠悠道:“今日御医恭喜朕,说皇后已有两个月身孕,你看呢?”
羲赫一惊抬头望向带着森冷笑意的沈羲遥:“这怎么可能?”
“是啊,朕也觉得这怎么可能呢?”他的目光如同毒蛇一般从我二人面上扫过:“看来你是不知为何了。”
羲赫直视他:“是否御医诊断有误?”
沈羲遥轻轻一晒:“朕还不是昏君只听一人的片面之词。”
羲赫沉默片刻道:“这其中怕是有误会,臣愿从宫外请来名医再为娘娘诊断。”
沈羲遥轻轻吹着茶盏里一点清茶,十分平静自如,我却觉得那杯盏半掩后的眼睛向我们投来毒箭。
“朕在征战时偶尔也会想,若是有个万一,恐怕皇次子即位你做摄政王是天经地义之事。”沈羲遥放下杯子:“或者皇子年幼,你战功显赫贤名远播,宗亲臣子们拥立你为皇帝,皇后恐怕也不会有异议。”
羲赫忙跪下:“皇上明鉴,臣对皇位半点心思也无!”
“也就是说,你对朕是忠心的?”沈羲遥的问题问得十分奇怪。
羲赫坚定道:“臣的忠心日月可鉴!”
“朕的旨意,你绝不会违背?”沈羲遥再问。
有一瞬的迟疑,羲赫坚决道:“臣唯皇命是从。”
沈羲遥大笑起来:“好,很好,真是好!”
他说着掀开那青色帕子,我的目光一落在那物体上面便生出一身冷汗。再看羲赫,脸色也有些须变化。
沈羲遥向我伸出手来:“钥匙。”
我摇摇头。
他没再问,而是将木盒朝地上狠狠掼下,发出巨大的令人心悸的响声。
白杨木狼牙镶嵌五瓣花盒碎成几块,一方白丝帕破布般团在一边,一块精巧玉佩裂成两半,一片骨黯淡,两支簪乱颤,一对狼牙耳环溜溜滚开,还有一串四股链,金刚石的光再亮,也驱不散满殿暗沉。
“皇后,你母亲给你的碧玉木兰簪呢?”沈羲遥走过来看着我:“怎么没在里面?”
“臣妾有许多首饰,并未放在这里。”我强自镇定道。
“哦?”他笑道:“这里不都是你最宝贝的东西么?还是??”他突然挨近羲赫,从他怀中取出一物:”还是在这里。”
羲赫也被他突来的举动惊住,又不能有所动作,只能看着沈羲遥将那支簪子取出来。
“朕记得出征前你还戴过,怎么就跑到裕王这里了?”他质问道。
我闭上眼,有口难辩。
沈羲遥冷笑道:“无话可说了?”他说着走到御案前,“刷”地拂下一叠奏章,“这些密报是关于朕不在时宫中事务的,朕不想看,裕王,你念给朕听。”
羲赫定定站在那里,似狂风中屹立的苍松,沉稳而坚毅。
这时,一份散开的奏报露出青色一角,沈羲遥目光停在那上面,张德海忙拾起来。他仔细看着,脸色愈加阴沉。
我看着那水色帕子上熟悉的串珠与陌生的绣字,突然心头一跳。
沈羲遥将帕子与奏报丢到羲赫身上,“念!”他的声音不容置疑。
羲赫翻开奏报,他的声音毫无起伏:“八月初六,裕王居于海晏堂,皇后夜会。”
“八月初七,裕王与皇后会于烟波亭,密谈一炷香功夫。”
“八月初十,蕙菊出宫,在祺昌居传递信件物品,其中书信一封,碧玉簪一支,青色丝帕一方。”
“九月十一,裕王与皇后会与坤宁宫,在后殿独处两个时辰,裕王出来时冠插颠倒。”
“与君别后多相思,今生不愿再辞去。记取前盟,且履旧约,双双赏新词。”
他念完朝沈羲遥深深一揖:“皇上明鉴,臣往坤宁宫是为了与皇后商议迎接皇上之事,并无其他。而这帕子臣从未见过。”
“那簪子呢?”沈羲遥问道。
羲赫回答不出。
我的心越坠越低,惠妃好手段,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连我都无从辩解,沈羲遥又如何会无条件地信我。
“八月初六,到今日,正好两月有余。”沈羲遥将那碗递给羲赫:“若要证明你们的清白,你亲自喂她喝。”
我与羲赫皆震惊地望向沈羲遥,他目光紧紧锁住我二人,充满恨意。
“敢问皇上,这是??”羲赫的声音微有颤抖。
“堕胎药。”沈羲遥答得云淡风轻。“只要你喂她喝下,朕便信你二人毫无瓜葛,从前也一笔勾销。你还是朕的好兄弟,她还是朕的好皇后,不会改变半分。”
我与羲赫面面相觑,他先反应过来:“臣不能!”
我也瑟缩在一旁,紧紧护着自己的肚子,摇着头:“皇上,您不能??”
沈羲遥拔出墙上御剑搭在羲赫颈上,看着羲赫道:“你不喂她喝,就别怪朕用强,你俩犯了什么罪过,大理寺也自有公断。”
之后看向我:“或者你喝了自己去大理寺,朕不杀他也不治他的罪!”他说着稍稍用力,一缕鲜血顺着羲赫的脖颈流下。
我看着那玄铁打造的御剑沾血发出凛光,再看那黑黝黝的汤药,本能地轻轻后退一步,眼泪止不住流下来。
“喂她喝,是你们最好的选择。”沈羲遥的声音突然轻柔起来,充满诱惑。
他将药碗放在我俩中间,笑容如鬼魅:“你们选吧。”
“臣妾自己喝,但求皇上说话算数,不迁怒他人。”我已心如死灰,端起来便要一饮而尽。
碗被人抢先一步抢走,又被摔出远远的:“不可以!”羲赫朝我吼道。他说着看向沈羲遥:“既然大理寺自有公断,那么臣愿去大理寺,也请皇上留下皇后腹中胎儿,再请其他医生诊断,看是否只有两个月。”
沈羲遥摇摇头:“冥顽不化!”
他剑锋一转落在我脖子上:“你们倒是很爱护对方啊。”他笑一笑:“那么朕改变主意了。”他朝张德海示意,对方不情愿地又取来一碗药。
“要么你喂她喝,要么朕杀了她。”
羲赫骇然看着沈羲遥,眼中是不解与悲愤。
“皇上,您不能这样??”他双手紧攥成拳,脸色青白。
“朕怎么不能?”沈羲遥话音未落,我只觉得脖上一凉又一疼,温热的液体缓缓淌下。
羲赫几乎要扑上来,被张德海死死拦住。
“喂是不喂?”沈羲遥盯着羲赫,声音瘆人。
羲赫痛苦地闭上眼睛,张德海将药捧到他面前:“王爷,这药无论如何娘娘都得吃,不如将坏处降到最低。”
羲赫拳握得很紧,紧到能听到嘎巴的响声。终于,他松开了拳头,从张德海手上接过药。
“你说的很对,张总管,要将利害想清楚。”
他端着药缓缓向我走近,我一直后退,退到无路可退,惊恐地看着他,连连摇头。
他将碗递到我唇边,满面悲伤,我别过脸去,眼泪哗哗地流。
他的手哆嗦着,麻木地将碗倾倒,我紧紧抿起唇,不让那不详的药汁进到嘴里一滴。
沈羲遥突然推开羲赫,掰开我的嘴,他手里不知何时又多了一碗,直接灌进了我的喉咙。
我挣扎着,尝试将那些药呕出来却是徒劳。片刻功夫,只觉身体深处传来疼痛,一点点蔓延,一点点增强。我的手无力的向前伸去,羲赫被三个影卫按在地上,沈羲遥冷冷地看着我。我向前爬,只想离开这地狱,离开这面目可憎的我的夫君,离开这令人绝望而害怕的鬼地方。
门那么远,下身温热的液体流出,我再无力气,眼前一黑的瞬间,门被撞开透进明亮的光,一个身影踉跄地跑进,她的声音听起来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皇上,娘娘是无辜的!”
光消失了,一切都归于黑暗。
我醒来时,只觉得一身濡湿令人不适,口中焦渴难耐,迫切地要一杯水喝。
“有人吗?”我掀开帐子,外面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根蜡烛燃在窗下,发出微弱的光。
环顾四周,不是冷宫,不是废园,竟是坤宁宫的寝殿。
“来人!”我努力支起半个身子,想让自己的声音大一些,可那沙哑的声音再大不了。一动,下身传来剧痛令人眼前一花。
喉咙中的灼烧感令人渴得发狂,身体里好像少了什么东西一般心里空荡荡的,我挣扎着下了床走出去,好像幽魂一般向外走去。
寂静的宫殿里只有零星几点灯火,没有一个人,我沿着长廊走着,脑海中只有一个字盘旋不散,像牵着木偶的线一般带我走了出去,走出大门,走过宫道,走进御花园。
水??
没有月亮,甚至疏朗淡薄的星光也消失了踪影。却有风,一阵紧似一阵得吹来,吹得我瑟瑟发抖。一眼望去,那颓然的枯花败叶被风扬起,如同飞雪一般纷纷扬扬而落,说不尽的悲凉萧索。而不远处比夜空更黑暗的一座座宫室,似沉睡的猛兽令人心有余悸。
我无意识地向前走着,好像只要能这样走下去,就能脱离了这深宫高墙,就能遗忘了所有的哀痛悲伤。
一滴、两滴,逐渐化做倾盆大雨砸在我的身上。脚下一绊,我低头,一双雪白的赤足向外渗血,头顶几个炸雷伴着映亮整个夜空的闪电,也照亮了我前方那片平静的水面。
脚下一沉,我走进了一片轻柔荡漾之中,脚步却未停,依旧向前走着,走着,直到水没过头顶,我终于陷进了这片粼粼。
很温暖,如春日一抹最和煦的阳光,又似冬日围炉边厚重锦榻的柔软,更似心中那个挺拔温文的身影,带着无尽柔情的目光,注视在我身上。
我缓缓睁开眼,入目之处是无边无际的金黄,眼睛适应过来后,头顶一只盘龙驾在五彩祥云之上。
心沉了下去,无穷尽的恨与无奈涌上来。我终还是逃离不了这无处不在的龙么?
“你终于醒了?”一个沙哑的声音带了激动:“你已昏迷五日了。”
我艰难地转过头,沈羲遥的哀伤的目光就落进了眼中。在看到那双眸子时,我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不由将自己蜷起。
他的手探过来,眼看要覆上我的额头,我嫌恶地一躲,眼泪又止不住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