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着宋尧往日的性子,跪下不叫起,他自己也就起来了,他自己知道自己,甭看平日里能够装的人模狗样儿,温润尔雅的,但其实骨血里头自有戾气,他对自己的命运,对安定候生而不养,对母亲命运多舛都有怨有恨。
然而他自己觉得自己还算幸运,竟能从过去之中走出来。这种心里路程,说出来不过是一句话,可真正落到人身上,又岂是一句话能够开解出来的
他从一个懵懂的孩童,一直到将戾气掩藏的少年,再到汲汲营营的青年,这条路他自己趟出来,鞋底子上都是泥泞,后来遇到徐臻,一桩桩,一件件,他觉得她就像太阳,有时候温柔,有时候炽烈,他难得她的温柔以对,不过那炽烈也很好,将他鞋底的泥都晒干了,他的脚步从此轻松起来,他把他自己从安定候府,从依附关系里头真正的独立了出来。
早年的怨恨竟然也有变得微不足道的一日,而且是他还没有狠狠的报复过来的一日。
所以他沉稳的跪着,脸上的神情连变也不曾变过,像入定的老僧。
至晚间,安定候夫人亲自出面,为宋尧向安定候说情,早先她都是打发人来,安定候虽然见了人,却挡了回去,这次安定候夫人亲至,安定候在听了她的话后,沉吟片刻,才叫人去将宋尧喊过来。
宋尧的骨头比石头还硬,跪了一整日站起来竟丝毫无觉,寻常的人这样跪一日腿得半残,娇弱些的这辈子腿都能完了,只能说人跟人不一样。
来引路的人看了宋尧的步伐之后,身子躬的更深了些,心里对这个四公子多了一层敬畏。
安定候这一日除了中间出去一趟,其余时间都待在书房里头,书房在下人们眼里是禁地,是忌讳,但那却不是对侯爷夫人而言的,此刻年逾四十的侯夫人端坐在上首右侧,见了宋尧进来,极为随意自然的道“这孩子自从你认回来,我还是头一回见到。”
不过短短的二十个字,却一下子倒尽了宋尧的不逊。
宋尧自是听出来了,他恭恭敬敬的站定,而后重新跪下行礼“宋尧给夫人请安。”
没有口称母亲,声音也不见锐利,就像一捧土,随便洒在哪里就落在哪里,没有石头的坚硬,只有土壤的妥帖。
安定候捏茶碗的手微微一动,动作却不见停滞的直接端了起来,到嘴边轻啜了一口,放下茶碗才道“还要家里三催四请你才回来,你真是好大的脸。”
宋尧脸上露出愕然,像是吃了一惊,连忙道“孩儿不敢,孩子未曾收到家书之前已经开始动身”
说到这里,似乎一下子想起自己不应该顶嘴,连忙收拢了声音,又恭敬的覆趴下“孩儿知错。”
安定候夫人刚才闲适的脸色已经收了起来,现在脸上带出一种些微的不愉,若是能看仔细些,恐怕还能看到其中的嫌恶。
安定候更是嗤笑一声,冷漠的道“你当你自己多么要紧,家里还缺你一个不成”
宋尧这次不敢回话,屋里一时安静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安定候夫人才道“罢了,也是个老实孩子,侯爷便看在他死去的姨娘份上叫他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