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突然忐忑起来。
领着玄珠进了酒肆。
酒肆里也是一片悄寂,柜上无人,堂中也无人,只有几张桌椅安静摆在那里,还有壁柜上整齐的酒盅。
她在空旷的一楼站着,望向二楼,回廊迂转,崔阮浩站在正朝南的一间大雅间前,一眼看到了进来的宁娆。
他快步下来,冲她躬了躬身,笑道“娘娘来了。”
宁娆一诧“你知道我会来”
崔阮浩道“陛下说的,他说兴许用不了多久娘娘就会来。可他过了一会儿又说,若是娘娘不来那该有多好”他露出些疑惑“陛下最近总是这样,说些让人听不懂的话。”
他听不懂,可是宁娆听懂了。
她本以为自己会为之难过担忧,可是没想,最直接的感受竟是松了一口气。
是陈宣若让她来的,若非是他,自己也找不到这地方,如此这般他也不能怨别人了。
宁娆随着崔阮浩上了二楼,停在那间大雅间前。
里面传出江璃舒缓清越的嗓音“朕把雍先生关在刑部大牢里,既没杀他,也没给他上刑,一日三餐的好好招待着,除了没有自由还有什么不妥的他纵然没有自由,可是在朕的手里能保住性命,若是把他放了,你能护住他吗”
“只要是云梁人,我就会倾尽全力相护,更何况他还是我的义父,这些事就不劳陛下费心,只要放人。”数月不见,孟淮竹的气场丝毫未变,阴柔之中带了些咄咄逼人的气势。
可惜,她面前坐的是江璃。
天水清薄瓷茶瓯在他手里一转,倒映出精光内蕴的凤眸,含了些许清透的笑意。
“公主何必做这样的遮掩当年你、阿娆和景怡合力救出的胥仲可是带了两万暗卫外加数百种云梁蛊毒去投奔的你,你们这些云梁旧民是什么实力,难道朕会不知吗可雍渊被关在刑部大牢里整整三个月,至今都没有大规模正式的营救。他不是寻常人,可是堂堂云梁公主的义父啊。”
江璃唇角噙着轻慢的笑意,略显怜悯地看着孟淮竹“在云梁内部,公主已大权旁落。”
“所以,才会出现除了你,根本无人在意雍渊生死的局面。”
孟淮竹的脸色变得难看。
沉默良久,她了然道“我当陛下果真那么好心,要关着义父来保他的性命。原来你是想通过关押他来试探我云梁内部的局面。”
江璃道“这不是被朕试探出来了吗”
他歪头凝思,回忆了过往,有些讥诮道“你们当初也是打的好算盘,想用胥仲手里的筹码来壮大亡国灭家的云梁。可你们也不想想,胥仲是何许人,能让你们在他身上讨得便宜他利用了你们逃出长安这樊笼,便会利用自己手中的筹码,鲸吞蚕食掉你手中的云梁残躯,把它变成自己的武器,去为自己争权夺利。”
“朕与胥仲缠斗数年,最终才在艰辛中侥幸取胜,此人又岂是你能对付得了的阿娆与景怡当年也是过于天真,以为自己救的是盟友,不想却是一只青面獠牙的饿狼。”
孟淮竹脸色铁青,避开江璃的视线,目几欲充血,盯着桌几,带着几分难堪,几分耻辱。
她这副样子,倒让江璃生出些怜悯之心。
轻微地叹了口气,缄然片刻,突然抬头,正视孟淮竹,认真道“朕想知道,当初逼阿娆喝六尾窟杀,是你的意思,还是胥仲的意思”
孟淮竹平放在桌几上的手一抖。
门外宁娆听到这里,不由得心跳加快,靠近玄门,几乎将耳朵贴在了门上,生怕自己错过重要的话。
可里面却迟迟没有回音。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传出孟淮竹的声音“我阻止不了。”她像是有懊恼,有愧疚,但没有持续太久,只是简略道“诚如陛下所言,我在云梁内部已大权旁落,几位长老也不再信任我和义父,如今已是四面楚歌,我无暇再去给陛下添什么乱,只求您能放了义父,我会带着他一起回梁州。”
江璃没有接她的话,格外执拗地追着问“胥仲为什么要让阿娆死如今的情形,阿娆对你们应该还有很大的利用价值吧。”
孟淮竹好像很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被问到这儿,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可江璃似乎很有耐心,不管她沉默多久,都要等着要一个答案。
“淮雪说过跟陛下差不多的话。”
孟淮竹长吸了口气,有些疲乏地说“当时淮雪义正言辞,指出胥仲此人狼子野心,云梁绝不能成为他的踏脚石。她态度坚决,有理有据,渐渐的,云梁内部有许多人开始赞同她的想法,想要把胥仲清除出去。”
江璃低下头,眸色微黯“原来是这样。”幽幽一声叹息“阿娆自然也不是胥仲的对手。”
“不”孟淮竹断然否定“淮雪比陛下想象得要聪明的多。她雷厉风行,筹谋得当,又有我和景怡暗中帮她,那时依照她的计划,几乎已经快要扳倒胥仲了。只是后来”
后来陈宣若拜相,掌管了大半政务。胥仲以此为由说李代桃僵的计划时机已经成熟,以此为借口逼淮雪向江璃下毒,再让孟淮竹取代她,慢慢地往大魏朝局核心里安插云梁心腹,一点点渗透进去,最终将整个大魏江山收归麾下。
这样的计划,对每个流离失所已久、饱受屈辱的云梁人而言,都有着难以抗拒的诱惑。
自然很快便得到了狂热的拥护。
淮雪当然不肯,起先只是含糊其辞地拖延着,可胥仲好不容易抓住了她的命门,自然拼尽全力乘胜追击,最终到了不得不做出抉择的时候。
想起这些往事,刚劲坚强的孟淮竹如今仍不禁眼睛发涩,她哑声道“后来胥仲逼淮雪向陛下下毒,她不肯,此乃立场问题,原先那些支持她的云梁人渐渐倒戈向了胥仲,把她逼到了绝路。”
江璃攥紧了拳,骨节凸起,森森发白。
纵然早就猜到了是这么回事,可从孟淮竹的嘴里知道细节,还是让他不由得气血上涌。
门外的宁娆愣怔着,沉默着,些许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她仿佛看见了当初那个受尽煎熬陷入两难的自己。
她正出神,身后响起脚步声,恍然回头,是江偃。
“阿娆”江偃惊诧“你怎么在这里”
宁娆收敛好情绪,故作轻松地问“那你呢你又为什么在这里”
她问完了,突然觉悟过来“哦,景桓要和孟淮竹见面,需要一个中间人,刚好,你是他们都信任的人。”
江偃一怔,清冽笑开“你好像变聪明了,就像”没失去记忆的时候。
宁娆知道他的意思,也不追问,只温文一笑,垂眸凝思了一会儿,道“我想起来了,是你救了我。”她见江偃没什么反应,补充道“不是夜闯端华门那一次,而是我中了六尾窟杀,你给我喝了解药。”
江偃的清眸有涟漪散开,凝望着宁娆,道“那你也想起来自己是谁了”
宁娆轻轻地点头。
“你告诉皇兄了”
她想着,最先是父亲先告诉了她身世,她转告江璃的。这一切在她想起自己是云梁公主之前,这里边有个先后的顺序。
仔细一想,到如今这个局面,几乎把什么都摊开了,纠结这个顺序也没什么意思。
因此便又点了点头。
江偃道“果然是你自己告诉他的,这倒是我没想到的。”他沉默了一会儿,星眸漫上笑意“这样也好,过去我们在乎这个,在乎那个,可最终也还是什么都没保住。这样重来一次,你向皇兄坦白,兴许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宁娆纠结道“我有些担心,有时我觉得景桓不怎么在意这个,有时我又觉得他挺在意的。有时我不想让他在意,可有时我又觉得他在意、甚至因此而生我的气也没什么错。我好像又变得像从前一样,在面对他时总是患得患失。”
江偃含笑听着,面上始终保持着温和耐心的神情,只是眼底一闪而过寞然,诚挚道“那是因为你太爱他了。爱之深时,就会这样,患得患失,终日惶惶。”
宁娆歪着头想了一会儿,觉得他说的有道理,还想再问,门里突然传出江璃的声音。
“阿娆,你进来吧。”
宁娆乍然被点名,猛地绷直了身体,僵硬地看向江偃。
江偃微笑道“进去吧,有皇兄在,淮竹不敢欺负你。”他见宁娆还是不动,又补充道“自然,皇兄也不会当着淮竹的面来挤兑你。”
宁娆放了心,推门而入。
这雅间四面宣阔,中间一张案几,江璃与孟淮竹分坐两侧,一个朝南,一个朝北。
她在两人目光的注视下缓缓上前,两人都不说话,只直愣愣地盯着她。
她犹豫了一阵儿,默默地坐到了江璃身边。
江璃紧绷的脸色总算和缓了几分,唇角似有若无地上挑,噙上一抹笑。
“阿娆,淮竹想单独跟你说几句话。”说完,他站起身,推门出去了。
这雅间里又只剩下了她们姐妹两。
相顾无言。
许久,孟淮竹先打破沉默“最近身体怎么样头有没有再疼过”
宁娆有前几天误喝了你小姑子指使人下的合欢散,疼得不行,还顺带想起了你曾经做过的缺德事。
但这事儿,说出来有点丢人。
宁娆挠了挠脑侧,道“没啊,我最近挺好的,你呢你怎么样”
孟淮竹睫羽低垂,出现了静谧略含凄落的神情,跟她平常嚣张兮兮的作风天壤之别。
叹道“我现在总算知道了,你跟我说,这长安水深得很,你的日子没有我想得那么安逸,当时我还不信,如今,碰够了钉子,我才知道,你所言不虚。”
宁娆心情又复杂了。
“要不然,你还是回梁州吧,景桓不会伤害义父。”
孟淮竹握紧了拳,那些安谧静然突被冲破,显出些不耐烦来“景桓景桓你就那么相信他啊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好好的,怎么又翻脸了
宁娆可算见识了孟淮竹这阴晴不定、暴躁的脾气,也不知自己从前是怎么和她相处的。
想起从前,宁娆也来了气“你冲我凶什么我是你的出气筒吗景桓是我的夫君,我相信自己的夫君怎么了我欠你的还是怎么着啊你可别忘了”她前倾了身子,揪过孟淮竹的衣领,在她耳边低声“你伙同陈宣若干的那些好事我都想起来了,你对我就没点羞耻没点愧疚”
孟淮竹立即拂掉了她的手。
“想起什么又怎么样灾星”
宁娆一怔,瞪圆了眼看她“你骂我什么”
“灾星”孟淮竹烦闷了一天,这会儿终于找到了宣泄口“你就是个灾星,当年巫祝占卜,御出双姝,国宗覆灭,若不把你烧死,云梁就会有灭顶之灾。就是父王不忍心留你一命,才会有今天这些破事。”
宁娆深吸一口气,美眸怒炽地盯着她“跟我道歉。”
孟淮竹道“凭什么你就是个灾星我哪里说错了灾星灾星灾星”
门外江璃和江偃听得清楚,把江璃气得浑身哆嗦,当即就要推门进来教教孟淮竹怎么做人,被江偃拦腰抱住,死命拖着。
两人正在纠缠,只听里面传出啪的一声脆响。
孟淮竹半边脸印着淡红的手印,火辣辣的,几乎把她打蒙了,不可置信地看着宁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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