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娆正提着裙子自雨中追上来,水石路滑,一踉跄,忙拽住江璃的衣角。
江璃掠了她一眼,转而看向江偃,面无表情道“是,你要是死了,朕就安心了。”
江偃伤戚戚地凝望着自己的兄长,满面痛楚,一咬牙,撩起衣袍就要往下跳。
“别”宁娆忙奔上去,缓声劝道“楚王你别跳。你皇兄说的是气话,他只有你一个弟弟,怎舍得你去死再者说”她偷觑了江璃一眼,压低声音道“你要是真不愿意这门婚事,可以慢慢跟你皇兄商量,何必这般要死要活的,世事无绝对,总还有商量的余地。”
宁娆想的是,先不管能不能商量,能不能更改,把江偃从石头上劝下来要紧。因她记忆中,这是个外表吊儿郎当、好似对一切都不在乎,但其实心底无比脆弱、很是看重情义的少年,若是由着江璃这般夹枪带棒地激下去,难保他不会一冲动真跳。
可这话悠悠荡荡地传到了一边的陈吟初耳中,她当下眉宇横斜,不乐意了。甩开给她遮雨的侍女,快步奔到河边,尖声叫道“什么叫还可以商量白纸黑字的圣旨都发出去了,难不成还想出尔反尔”
她恨恨地看了一眼立在河石上的江偃,咬牙道“你当就你会跳啊我也跳我还把话撂这儿了,你要是敢反悔不娶我,我今天就要溺死在这条河里”
说罢,撩裙上了另一块大石。
原本聚在江偃身边的内侍和禁卫分了一半忙去把陈吟初围起来。
可陈吟初显然是个狠人,不像江偃似得只会玩花架子,她拳打脚踢地挥退了聚在自己身边的人,拧起冗沓的衣裙,前倾了身子作势就要跳。
宁娆回了头,见江璃还远远站在伞盖之下,大雨从他身侧斜漾而过,他兀自气定神闲,一副看戏的模样。
叹了口气,又过去劝陈吟初。
“陈贵女,你可不比楚王,你是个姑娘家,万一要是落了水,被人湿漉漉地捞上来,那声名不就全毁了。到时楚王更有理由不认这门婚事了”
陈吟初抹了一把脸,雨水将她脸上的脂粉悉数冲刷干净,满是幽怨地抽噎道“我哪里还有什么名声为了嫁景怡,我的名声早就被我作贱光了,如今也没什么可在乎的了”
说罢,像是勾起了伤心事,越发显出对尘世无所贪恋的悲怆,决绝地望向清澈河底,倾身跳去。
宁娆看着,陈吟初的身边全聚了些禁卫,宫女和内侍都躲得远远的,想她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若是众目睽睽之下被禁卫拦腰拽胳膊地弄下来,传扬出去这姑娘家还如何做人。也顾不得想别的,忙奔上去,抓住了陈吟初的胳膊,把她往下拽。
陈吟初看着小小的一个人,力气竟大得很,她又站在高处,压迫的宁娆力气只能使出三四分,两人便你推我搡,纠缠了起来,竟谁也不能完全占到上风。
可两人都忽略了河边铺着的是鹅暖石,石头被雨水冲刷的平滑至极,推搡间宁娆没留心脚下,脚底一滑,竟甩开了陈吟初自己朝着河里栽去。
玄珠反应最快,忙上前去拉她,可也只拽到了一片衣角,眼睁睁看着那滑凉的缎子自指间流去,只听扑通一声,河心被砸出了一泊水洼,河水四溅飞迸,银光缭乱。
江璃终于站不住了,脸色大变,脑子空了一瞬,忙撩起衣袍要下去捞人。被崔阮浩死命地拦腰抱住,冲左右大喊“愣着干什么下去救人呢,娘娘要是有个什么,一个个都别想活”
岸上混乱之间,宁娆自己从河里凫了上来,抹了一把脸,被这冰凉的水和雨冻得直打哆嗦,眼前如飞着金光闪闪的尾翼,绞缠纠结,阵阵晕眩。
她有些郁闷地想今天出门没看黄历,可真是倒霉透顶了
初秋的天本以沁凉,再加上连落了几场雨,河中水凉如冰渣,寒涔入骨。宁娆被捞上来送回昭阳殿,擦干了身上的水裹着棉被连灌了好几碗姜汤,身上的凉气还四处流窜,驱散不尽,惹得她不停哆嗦。
江璃也顾不上宣室殿里的朝政军务了,指挥着满殿的人烧熏笼的烧熏笼,燃炭盆的燃炭盆,把手炉塞进宁娆的被里。
宁娆裹着棉被沉闷了半晌,蓦得,抬头问江璃“那两人呢跳了吗”
江璃眉梢跳了跳,道“没。两个人见你掉河里了,也不跳了,也不死了,二话没说,从石头上下来,各回各家了。”
而且好像还怕江璃腾出手来收拾他们两个,趁着他忙着救宁娆,脚底抹油一般溜得格外快。
宁娆咬紧了牙,攥紧了手,浑身哆嗦得更厉害,恨恨地冲江璃道“不跳不行你把他们都抓回来,给我摁水里,让他们尝尝这”她打了个喷嚏,抽着鼻涕,含糊道“让他们尝尝这滋味。”
江璃弯身坐到榻上,抱住了她,毫不客气地数落“你早该知道这都是些什么人,遇事就会一哭二闹三上吊,早成滚刀肉了,偏你这脑子不灵光的还去劝。活该”
一边嘴上放着狠话,一边从玄珠手里接过刚煎好的药,掰开宁娆的嘴,给她全灌了进去。
灌得急了,呛得宁娆直咳嗽。
她泪眼朦胧、可怜兮兮地看向江璃,江璃毫无怜悯之心,反倒还牵出了些别的心思。
阴阳怪气地问“你是不是挂念着景怡,怕他真想不开亦或是怕吟初真为了他跳河,让他陷入两难之境”
宁娆一滞,咬住了下唇,拨浪鼓一般地摇头。
摇得她鼻涕横流,眼波莹莹,衬着小小的脸儿,越发可怜。
江璃有些心软,寒凛的脸色也微有缓和,抬手摸了摸她微肿的眼皮,问“你是不是哭了”
宁娆躲开他熠亮的视线,将头转向了一边。
江璃的声音越发温柔、沉缓“是不是你父亲跟你说什么了”
宁娆一点点地低下了头,把脸埋进膝间。
临行前父亲对她说过,皇帝陛下恐怕已经猜到了她的身世。可看样子,虽然他心里难免别扭生气,但对宁娆的感情到底占了上风这个时候最佳之计便是对他坦诚,因为若是要藏着掖着下去,早晚有一天皇帝陛下自己也能查出来。还不如早早地和盘托出,向他表露心迹,免得他继续猜忌下去。
寻常夫妻之间尚且忌讳欺骗与猜疑,宁娆已在第一步走错了,若想尽早挽回,断不能一错再错下去。
她觉得父亲说得甚是有理,可有理归有理,对着江璃,她就是开不了口。
她要如何对他说,自己是云梁公主,那个害他流离十年,数度命悬一线的妖妃其实是自己的姑姑,还有当初恐怕是别有目的才来接近他,才嫁给他。
他这个最憎恶云梁的人,却在阴差阳错下,娶了云梁女子为妻。
“阿娆”江璃把她从膝间捞起来,直视她的眼睛,眸中光蕴凝蔟,专注至极“你若是有心事就对我说。”
他的声音轻缓若波漪,在她心底一圈圈荡开,反复的洗搓着那些聚在心间无法纾解的沉痼。
他的温柔好似让她有了一点点的勇气。
她环顾左右,哑着声道“你们都下去。”
众人唱喏,皆揖礼告退。
偌大的寝殿里只剩了他们两人。
宁娆攥紧了手,避开江璃的视线,慢吞吞地说“我爹说,说我不是他的亲生女儿。他说我是是”话已到了喉间,可怎么也吐不出来。
江璃凝睇着她的脸,缓缓道“你是云梁国主孟浮笙的女儿。”
宁娆的手颤了颤,仍旧不敢看他,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身前良久无声。
宁娆在这静水深潭一般的沉默里有些发慌,忍不住抬眼去看江璃,他的面容如一幅意境幽深的画,没有波澜,看不出喜怒。
她抓住了他的手,轻声道“景桓”
江璃抬头看她,容色平静,字句轻缓“阿娆,我问你,如果我们分开,我让你离开我,离开英儒,离开长安,你会怎么样”
宁娆脑中的一根线砰然断开,带出撕裂尖啸的声响。
她下意识摇头,泪珠儿连缀成串地掉下来,落到被衾嫣红的绸面上,模糊了那刺绣精细的水凫鸳鸯。
“不,我不走。”宁娆颤声道“你不是说过,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许我离开你吗你还说过,不管我是谁,我做了什么,我都是你的阿娆。既然这样,我是云梁人又怎么样我是云梁公主又怎么样过去我骗了你,我做错了,可我们还有以后漫长的几十年时光,我好好地补偿你,去弥补我的错,这样不行吗”
江璃冷然凝着她的脸,眸光中不带一点温度,宛如凌寒之冰。蓦得,这冰消融,冬尽回春,他清隽明雅的容颜上浮起幽深的、温柔的笑,轻轻地说“行啊。”
宁娆愣住了。
江璃抬头,一点点揩干净她眼角的泪,抑制不住地笑了“本来看你那小可怜的样儿,我都要忍不住告诉你,这事我早就知道,也早就在心里纠结过了,这个坎儿我也算迈过来了。可想想你过去的行径,实在可恶,不能就这么轻饶了你,总得让你担惊受怕一次,才算对得起这些日子以来我所受的煎熬。”
宁娆迷蒙的眼神在他含笑微谑的话语里一点点变得清明,她咬紧了牙,攥紧了拳头,二话不说朝着江璃招呼过去。
“你骗我你刚才吓死我了你知不知道你怎么能用这样的事来骗我”
江璃身形灵敏地躲开她气势汹汹的拳头,边躲边道“你骗我一次,我也骗了你一次,咱两算扯平了,行不行”他截下宁娆的小拳头,覆进掌心,抬手一牵,将她整个人也拢进怀里,温脉道“我若是不骗你一次,怎么能知道原来我在你心里这么重要。”
宁娆别扭地在他怀里挣扎,气道“你还说让我离开英儒,英儒是我生的,我凭什么离开,就算走我也得抱着英儒一起走”
江璃抚了抚她的鬓发,好脾气地柔声道“这一次是我错了,没想到你那么不禁吓,我以后绝不会再这样吓你了。”
宁娆抿了唇,仍旧气鼓鼓地看他。
“不过”他好似想起什么,“既然你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那么你在进宫之前是不是就认识了景怡”他语中含酸,带着隐隐的不快“我今日见你看景怡的眼神不对,你是不是又想起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