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大雨倾盆, 水注顺着飞檐浇灌而下,传进嘈杂混乱的声音。
殿门吱呦一声被推开,崔阮浩进来, 神色慌张地躬身道“楚王晕过去了, 奴才先让人给挪到西侧殿,特来禀陛下该如何处置。”
江璃盯着被他看得低了头的宁娆, 不由得咬了咬牙, 歪头冲着崔阮浩冷声道“怎么处置找太医啊, 他要是在宣室殿出个好歹,传出去朕能说得清楚吗”
崔阮浩察觉到了皇帝陛下那阴骘外露的怒气,不敢再多说话,忙躬身揖礼快步退了出去。
厚重的殿门隔绝了些许外音,虽仍有雨声在耳,但好似都化作了背音, 衬得里面愈加静谧。
江璃仍旧握着宁娆的手, 细嫩玉滑的柔荑在他的掌心里攥成了拳,骨节凸起, 握得紧些还硌人
他垂眸看向宁娆的脸,不知是不是阴雨连绵的缘故,这张秀致的小脸也显出一些暗然郁郁的意味,全无往日的神采。
想起刚才一听景怡出事,她那副快要溢出来的担忧模样, 他就心里来气, 把她的手甩开, 转身回了龙案后坐下,压抑着心底的不快,尽量让声音平缓“阿娆,我还有些政务要理,你先回去吧,等”晚上再去看你。
他及时把后半句收了回来,明明两人数日未见,明明他想她想得紧,她可倒好,一回来不先对他嘘寒问暖,倒是对景怡关心得很。都这样了,他要是再巴巴地追着人家说我晚上去看你,那不是太掉价了。
因此甩下这句话,江璃就不搭理宁娆了,提笔蘸饱了墨,掀开奏疏,深埋其间,一副不理外事的模样。
宁娆起先被江璃甩开手,那股劲儿搡得她向后趔趄了好几步,好容易站稳了,就听江璃那阴阴凉凉的声音从御阶飘下来,再往后就干脆无视了她,低头不理人了。
她提起侧裙脚步轻缓地上了御阶,在他身侧探头看了一会儿,又歪头看看黑着一张脸的江璃,放软了声音,诚恳道“别看了,景桓,这一页就这么几个字,你都看半天了也不翻,照你这架势,天黑也批不完这一本,还是别看了,歇歇吧。”
江璃握笔的手抖了抖,一滴墨落在了奏疏雪白的纸页上,迅速洇开,模糊了字迹。
“啊呀”宁娆大叫“这下想看也看不得了”她抻出脑袋,一本正经地贴上去“我看看好在只盖了几个字,连猜带估量应该也知道大体意思,只是这奏疏干干净净地送到御前来,再送回去就脏了,会不会有损天子体面啊”
江璃歪头扫了一眼紧贴着自己胳膊的宁娆,十分矜持冷淡地把胳膊往里收了收,搁下笔,朝外喊“崔阮浩”
大黄门抱着拂尘推门而入,恭恭敬敬地立在门边,再不肯往前一步。
“你站那么远干什么朕能吃了你”
听江璃话里没好气,崔阮浩忙上前挪了几步,心想,陛下千万得公正,谁惹了您找谁撒气去,别让他这无辜人受池鱼之殃。
一叠奏疏从御阶上飞到他脚边,江璃道“拿回凤阁,让内舍人再誊抄一份,天黑前给朕送回来。”
崔阮浩弯身把奏折捡起来,应了喏,偷觑一眼江璃的脸色,一溜烟似的出了殿门。
他这一走,殿内又安静下来。
江璃知道宁娆紧挨着自己,虽然忍住了不去看她,可她身上那股萦淡细缕的清香总是似有若无地往他鼻子里钻,搅扰得他心烦意乱。
他暗恼自己的没出息,强自定下心神,又去拿奏疏。谁知刚把手伸出去,只觉膝上一甸,宁娆竟弯身坐到了他的腿上。
她不光坐到了他的腿上,还搂住了他的脖子,犹犹豫豫地靠近他的耳边,像是要说什么。
江璃要推开她的手不自觉停下了,轻轻摩挲过她那柔软纤滑的衣角缎子,心想,先听听她说什么,要是说得不合他意,再把她掀下去也不迟。
这么等了一会儿,怀中人却迟迟无动静。
江璃耐不住性子,低头看去,见她就这么倚靠在他怀里,面颊紧贴着他的衣襟,双眸阖上,鼻息清浅,像是像是睡了。
江璃
她到底有没有点觉悟知不知道她惹了他,应该说些好话来哄哄他不哄也就算了,还这么没心没肺地睡了瞧瞧她那一脸陶醉舒适的样子,还时不时摇着脑袋往他脖颈深处蹭,敢情是把他当榻椅了
一股气瞬时梗在了江璃的胸口,纾解不得,憋闷得他直想杀人。
他下定决心要把宁娆掀下去,扔到地上,让她知道他也是有脾气的。遥想当初她刚刚失去记忆的时候,自己对她色厉内荏,她可是怕自己怕得要命,哪敢这般无视他的感受。不过短短数月,自己就把她惯得不成样了,再这么下去,还不得被她骑在头上作威作福
不行若是那样,天子威严何在他作为夫君的尊严何在
这样想着,他越发坚定了要把宁娆掀下去的决心,手伸出来,朝着她身侧比划,心想抓着哪一处、以什么姿势把她掀下去比较好,最好能让她吓一跳,长点记性。
比划了半天,也没有找到令他满意的地方。
反倒是怀里的宁娆,好像睡得更沉了,头往他怀里钻得更深,嘴唇吧嗒吧嗒的,口水顺着嘴角淌下来,鼻子一耸一耸,一脸惬意陶醉的模样。
她睡得这么沉,是不是累了啊
江璃不由得张开臂膀轻揽住她,低头仔细端看她的脸色,莹白如玉的皮肤好似少了点血色,而且眼皮微微发红,像是刚刚哭过。
真是的,她刚进来时自己怎么没察觉。
不由得伸手抚上那略显红肿的眼皮,轻轻摸了摸,心道,这次就先饶了她,他心胸宽广,不与她计较,若是她胆敢有下一次,再新账旧账一起算。
这样想开了,他顿觉轻松了不少,好像自己解开了枷锁,有种阔然开朗的感觉。
把宁娆往怀里拢了拢,手指轻轻划过她的颊边轮廓,仔细打量了一番,觉得她有点瘦了嗯,一定是为伊消得人憔悴,想自己想的。
这一瘦就显得下颌尖尖,看上去好似是精致秀美了一些,但失了点飘逸仙气。他最喜欢宁娆轮廓圆润、颊边微鼓的模样,配上如画的眉目,樱桃点朱的唇瓣,还有生动明媚的笑,宛如失落人间纤尘不染的仙女,足以令世间粉黛全都失却颜色。
唉,定是宁府的伙食不好,宫里的膳食又把她的嘴养刁了,所以她才会瘦。
江璃心想,待会儿得嘱咐御膳房,往后给昭阳殿添几道菜,午憩过后也得额外再上几道滋补的羹汤点心,得尽快把宁娆掉了的肉再养回来。
正捉摸着,殿门又被推开了。
江璃烦透了,还有完没完
崔阮浩侧身小心翼翼地钻进来,躬身道“陛下,楚王醒了,他他”
江璃没好气地问“他又怎么了”
“他说他不活了,要跳河”
怀中软玉微微颤动,宁娆幽幽醒转过来,揉搓着惺忪睡眼,迷茫地问“谁要跳河啊”
江璃翻了个白眼,冲崔阮浩冷声道“让他跳都别拦着,跟他说,最好一遭把自己淹死,万一要是死不了让禁卫捞上来,他还得娶陈吟初”
呀宁娆瞬时清醒过来,刚才她太累了,一靠着江璃就眼皮打架,迷迷瞪瞪地睡了过去,竟把江偃给忘了
那边崔阮浩接了圣旨,可踟蹰着不肯走,犹犹豫豫地抬眼看江璃。那可是楚王殿下啊,陛下在气头上说几句气话而已,万一真在自己手里淹死了,那他有九条命也不够赔啊。
因此他向宁娆投去了求助的眼神,希望她能帮着劝劝陛下。
宁娆全看在眼里,慢腾腾地从江璃怀里坐起来,觑着他沉冷的脸色,试探道“要不咱们去看看”
江璃凉凉地瞥向她,视线若化作利刃,恶狠狠地剜了她一眼,箍住她的手腕,腿使力,以迅疾的速度把她从自己身上掀了下去。
砰一声,宁娆重重地跌坐在地上。
崔阮浩本低眉顺眼地站在原地等着回话,却听一声惊响,忙抬头去看,咦皇后怎么不见了
紧接着,金丝芙蓉绶黑檀雕漆的龙案后探出一只纤长的玉手,这阴气森森的天气里,周遭雨声连绵,狂风呼啸,再配上这么一只惨白惨白的手,怎么这么瘆人啊
崔阮浩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却见那只手扒上了龙案一角,紧接着闪出玉色珠光缎凤鸾裙,皇后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揉着自己的胳膊,气愤地瞪向皇帝陛下。
“皇帝陛下,您这宣室殿的地可是石头铺的,能不能怜香惜玉一点”
江璃面无表情地掠了她一眼,起身,三两步把宁娆甩到身后,冲崔阮浩道“带朕去看看景怡。”
崔阮浩担忧地望向刚从地上爬起来的皇后娘娘,见她眼珠转了转,忙快步跟了上来,而前边这位爷,听着跟上来的脚步声,脸跟天边密布的厚重阴云似的,快要黑成炭了
这又是闹的哪门子别扭可越来越难伺候了
他一边腹诽,一边还得老老实实引着两位去。
宣室殿后有一个小小的花苑,廊台亭阁,水榭虹桥一应俱全,这瓢泼大雨的秋季,渠里的芙蓉全开败了,连带柳绦枝桠也枯枯发黄,落叶被狂风吹落,被骤雨捶打,萎顿入尘,显出萧索荒凉。
可惜,河边那两活宝闹腾的厉害,非要破坏这宁静的氛围。
江偃整个人浸在大雨里,撩起湿漉漉地前袍,爬上了河边大石,指着围在自己身边的禁卫内侍大喊“都别救我啊,我不想活了,我要去见父皇。”说罢,仰天大哭“父皇啊,您苦命的小儿子找您来了”
江璃快步赶过来,却不上前,只在河沿三丈开外站住,崔阮浩给他撑着伞,华盖般大小的折枝花油纸伞下遮出一片干净清怡的天地,方寸之隔,却与外面的兵荒马乱、鸡飞狗跳判若两个世界。
江璃负袖而立,显得很沉定自若,声音也清润宁静“你要是想跳啊,别在这个时候跳。大白天的,人都被你招来了,眼睁睁看你跳下去,救还是不救”
“你这样,半夜寻个僻静点的深河去跳,死远点,到时候朕再派京兆府、城防军大张旗鼓地搜寻你,做出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给外人看,等找着你的尸体了朕必会将你风光大葬,到时你既如愿死了,又全了朕的名声,两全其美。”
江偃站在河边大石上,任由秋雨微凉将自己浇灌的湿漉漉,伤心地看着江璃,哭道“你巴不得我死是不是我死了你就能睡安稳觉了,我死了你心里就舒坦了,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