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太太见了沈家卜算递回来的笺子也高兴, 与儿媳闲坐磨牙时候亦抚掌感叹:“早先宝姐儿小时候还有和尚道士上门指点我们与她打个金锁,又说必须要个有玉的哥儿才配得。果然应到今日, 那沈家哥儿名字里可不是有个玉字,先前还以为说得是我那贾家二房姊妹家的幼子呢, 白白气闷了老一阵子。单以孩子们自己个儿的人品才华论, 这沈家哥儿如今已是从三品官身。先不论武官比旁的到底低了几分吧, 终究比个还未下过场的还强些。”絮萦还比她看得透彻:“这男子立身处世, 到底得自己愿意上进才成。我看沈家哥儿比之京中诸勋贵家子弟都要好, 人自己有本事,比之祖宗有本事更要得, 焉知将来不能再与宝姐儿挣个国公的诰命来?”
小老太太听得如此直笑眯了眼睛,忙打发下人做了吃食点心叫送去沈家回礼。如今过了小定,总算不必再忧心宝钗婚事, 家里单剩薛蝌宝琴,自然也是不急的。
忽得有一日外头同为皇商的夏家太太递了帖子上门要来拜访,彼时薛太太正交代家下新从南边运来各色喜庆缎子与女儿挑选嫁衣材料,接了帖子便叫婆子预备出地方。过了晌午,夏太太果然带着女儿夏金桂并另一位皇商家的太太登门。管家把帖子送到正院儿的时候宝钗正和宝琴一处翻花样子,这会子一听说来的是夏家,忙请了苏嬷嬷李嬷嬷一齐出来作陪,自己也带了百灵跟着母亲见客人。不是怕了姓夏的,着实是他们家里教养与旁人比低了些许,宝钗生怕万一人家有甚求上门的说不合再生意外,总之你也弄不清夏家出些甚么损招儿, 小心谨慎些总不为过。
要说这夏金桂,放在一般人家里也确实是拔尖出色的容貌,可惜比之贾史薛王四家的女孩儿仍旧稍逊一筹。加之从小未曾妥善教养,又是个不识字不知律法,一味刁蛮任性的主儿,气质上更与宝钗黛玉远出半个京城去。上辈子她嫁与薛蟠,就为了和大姑子宝钗轧苗头便无事生非、往死里作践香菱,连名字都强给人改了,可见其心性品格之劣。后头更是连给婆母并房里妾室下药之事都做得出来,唯能用不可理喻形容。
如今她跟着母亲上薛家做客,抬眼便见一个雪偶似的、再难得的美貌姑娘立在薛太太身后,自惭形秽之时心下且又嫉又恨。后面又听闻这薛家大姑娘如今说与了一个从三品的青年武官,更是跟一锅沸油浇在胸口般难忍。往日里夏金桂自视颇高,连家下栽培的桂花都非得硬要人称“嫦娥树”,亦常常拿嫦娥自比,如今发现竟叫人从嫦娥给衬成了树根底下的蛤、蟆,一时间肺都快叫气炸了。
夏太太哪晓得这会子女儿心里翻滚些甚么,他们家这皇商与薛家不同,乃是专为上面进贡苗木花卉,实打实只做商贾之事的。当家太太旁的不论,做生意着实是把好手,眼光又好,下手又快,听管家提了句薛蝌后便记在心里,唯恐这大好女婿子叫旁人抢先,因此稍加打点一番便直接带了女儿上门。
这便是那种不大讲究的人家,一心只想自家愿意,旁人愿不愿意及至孩子脸面全不应记。夏太太算计着,就算薛家不愿意,管叫只把两家联姻消息先散出去,自然旁人不会再上门与他说其他亲事,往后薛家但凡要些脸面都得捏着鼻子认了。况且薛蝌又不是薛太太生养的,实乃隔房子侄,自家女儿又生得花容月貌,只管笼络住这后生,届时薛太太这做婶子的也无话可说。
偏巧这一日薛蟠带了絮萦出去,薛蝌还没从北边儿回来,家里就薛太太并宝钗宝琴娘仨,勿怪宝钗这般如临大敌的应对。
夏太太光看面相便是个极精明能干的,进了门儿嘴里恭维话就没重过样儿。先是赞了薛家宅子,又砸砸舍赞家下栽种的花木,复又赞了薛大姑娘,说着说着便引到自家女儿身上:“我们姐儿命数且是极好的,当初怀她时候就梦见那桂树上生出金叶子,等一落地家下又得了皇商的名号。也就这几年她父亲去了家业艰难些,即便如此京中皇商圈子里亦数得上名号。虽不敢与薛大姑娘比,其他丫头俱不瓤的。”
薛太太一开始不明白她甚么意思,只跟着点头夸人家孩子,听着听着方才觉得味儿有些不对,立刻端了脸只笑着坐,再不肯多一句话。夏太太自己说了会子,没人搭茬乱没意思的,就拿眼色去看那陪客。陪她来的那位太太亦是皇商家的主母,不过生意盘子又逊了一筹,此时少不得赔笑凑过来与她搭台。薛太太不耐烦与她们打麻缠,叫丫鬟换了热茶才张嘴道:“夏姑娘自然是极好,老话说二十以下无丑女呢,鲜鲜嫩嫩水葱似的,人看了都喜欢。不像我们,这个大的一天到晚闷着不说话,小的又叽叽喳喳说不停。大儿子且不论,只叔伯家的老二,今年与他哥哥娶亲的时候一并去庙里给算算,大师说他这几年犯了太岁,不叫说亲事,真真是愁死我了。”这话一说便是不愿意了。
如今薛太太可与上辈子不同,且看不上夏家这等人家。上辈子薛蟠在京里名声烂到透,别说官家女孩儿,就是普通良籍家的姑娘见他都如避洪水猛兽一般,多叫他看上一眼都恨不得涮掉一层皮。那时候,夏家忖着贪了薛家家财,薛家又惦记夏家绝户,两下里这才一丘之貉沆瀣一气的凑在一处做了儿女亲家,后来果然贪小便宜吃大亏,到底人财两失。如今亲儿子薛蟠好歹有个出身娶得侯府姑娘,女儿也说了官家亲事,下头两个哪怕不是亲生也断不能委屈了他们,如何能把夏家这样的看进眼里?少不得也要正经出身平头正脸的姑娘才肯答应。
夏太太笑意还挂着呢,冷不防吃了这一记,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那表情跟硬砌在脸上似的,勉强拿帕子捂着嘴咳了两声。陪客见了忙不迭扯着当季新的料子把话头岔开,总算没叫夏太太脸面彻底掉在地上捡不起来。夏金桂坐在母亲身后更觉没脸,本来就样样比不上薛家大姑娘心中气闷,这会子欲与他家说婚事又叫人当头堵回来,脸上便带了些颜色。薛太太也不和个小姑娘计较,只吩咐管家准备了好缎子出来送她。夏太太一见如此,再坐不住,只得勉强辞了带着女儿和陪客回去。
出门时候宝钗偷空专门交代了管家,命一个婆子抱着缎子露在外面直把夏家人送出巷子,将来万一有甚意外也有说头。夏太太未曾料到薛家做事能绝到这个地步,半点空子不与人钻,没奈何只得磨了磨牙叫车夫快走,再不愿来这丢脸的地方。夏金桂坐了车里还与母亲埋怨:“那薛蝌有甚好的,不过与伯父家做事讨活路,还把妹子抵给人家拿捏。上头又是婶子又是妯娌又是姑子的,各个看上去一脸刁相,再不愿意。”夏太太就骂她蠢:“那薛蟠,行市里都知道是个没成数不会做生意的,薛大姑娘眼看就要出门子,到时候二姑娘也嫁出去,你且看薛家里头到底谁说话算数?这个薛蝌亲爹亲妈都死了,到时候你一过门,这五进的大宅子,家下生意,库里数不清的好首饰好料子还不俱都是你的。家里那股子泼辣劲儿刚怎么不使出来,这等人家里最想要的就是个能支撑的太太,娇滴滴的小姐哪成!”夏金桂撅了嘴和她妈对着吵:“你出门时候不是交代我收敛着点装个贤惠大度样子出来?这会子又推到我头上。”娘儿两个一刻不停的埋怨,到底心有不甘。
薛太太这边打发了夏太太一行出去,急忙回去换了轻便衣裳,又叫丫鬟子绞了帕子擦脸,边擦边与宝钗道:“这都什么人家啊,老大不小的姑娘站都站不直,非得把个腰拧着,也不怕闪着,竟是拧给谁看呢!我最见不得女孩子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的狂,再教也学不会做个安分人儿。若是与蝌哥儿说这么个媳妇子,出门脊梁骨都非得让亲戚们戳断不可。”宝钗一听母亲如此说,心里便有了底,轻轻摇摇头道:“这夏家姑娘身上有股子闯劲儿,就怕没跟对人家,若是叫她当家未必不能拉扯起一番家业,只不适合咱们家罢了。如今皇商圈子里咱们已经是头一份儿,万事稳妥便可,竟不必非得求个泼天富贵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