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晌午林家先来了嬷嬷并伺候的婆子丫鬟拥簇着黛玉先回去, 其后便是史家来人接了史湘云走,再后头陈夫人与薛太太一齐谢过贾老太太并肩带了各自女孩儿往外去。直到各家马车边上还站着又互相恭维了几句, 旁人家见了便知道再办筵席便可将这两家重新安排在一处坐。
回去时候宝钗坐在车里直接把那一顷地的地契取出来交予薛太太,薛太太才不要姑娘东西, 两下里推拒一番只道回头再填进女儿嫁妆里, 转头又对宝钗道:“如今沈家简薄, 咱们又不可在嫁妆上添得太过, 这些将来能生息的东西正要多多备一些与你才好。”媒人来回跑了几趟早就把两家情况互相转诉过, 究竟什么章程薛太太心里已是有了些许眉目,只嫁妆一样确实不可与聘礼相差过大, 不然就要显得薛家以势压人了,于己家名声不利。
她心下大概算了一笔账,亲儿子横竖是个不会算账的, 只老实在衙门里做他从五品的小官儿便是。儿媳妇或可是个聪明的,但内外家事繁重,哪里还舍得让她劳累,累坏了孙子可就没影儿了。又有宝琴薛蝌两个,宝琴到底要嫁出去也留不了几年,薛蝌灵泛可领商队往返各地与上头采买交差。这么一看家下在京中新开的铺子竟有些多了,不如仍照原话将女儿开的铺子尽数陪嫁与她,下头不走商的普通伙计也可安排过去。再有这一顷地一处庄子,添添减减底子便十分厚实,到宝琴时候家里一样将当初她父亲留下的东西也同样陪进去,就不显得厚此薄彼, 一碗水端得差不离儿。
等母女两个进了家门儿,薛太太打发女儿回院子里去,又叫了儿子媳妇过来与他们商议。薛蟠从不愁钱用,也不管这个,母亲说一个便点一下头,果然把家下这两年新开的四处铺子尽数从本子上划出去,又有王家的两个一共是六个铺子,都在京中大街好位置上。絮萦也乐意把管不了的铺子都分与姑子好与自己省些事儿,干等着吃红利不比自己劳心劳力强上多少?了了这档子事儿,薛太太才有精神与儿媳妇商议后日小定之事。因是小定,来的都是各家女眷,因此只用正院园子开上八、九张席便尽够,也不必用戏子,只找个吹曲儿吹得好的班子即可。
絮萦便叫管家开了大库取屏风出来备上,届时未嫁的姑娘们只坐在屏风另一面席上耍子,年长夫人太太坐在这一面正好看看薛家这新女婿子是个甚么模样,也好叫沈玉认识认识未来妻子家的亲戚们,免得将来出去闹笑话。又有之前薛蟠结亲筵席用过收起来的瓷器也正好拿出来再用,正是省了一笔支出。之前家下人叫宝钗清过数遍,不会做活的早早送回金陵叫他们领了身契并安家银子自去了,能留下的必是有几把刷子或可身兼数职,总之薛家上下除了薛蟠再没一个闲人。
一番整治便到了六月初三一早,薛太太心里着急睡不着,寅初就醒了起来换衣裳,到卯正又喊了絮萦宝琴再往厨下一趟趟查看。辰时二刻沈玉带了两个小厮,也是自己拎着两只鹅笼子装了两只野雁一路“嘎嘎嘎嘎”从城西骑马到了城东。这会子不少带着姑娘的女眷们都已经来了,年轻女孩子们陪着宝钗坐在屏风后头的席上闹她,正热闹间一听说沈家子上门,立刻鸦雀无声都隔着屏风上格子缝隙往外看。夫人们自然见多识广不比她们容易害臊,只端着笑等着要看这毛脚女婿子。
薛太太今日才换了身儿绛红大衣裳,头上用了几根珍珠簪子,见沈玉穿了吉庆长衫自己提着一对儿雁,后头一个小厮引着薛家下人抬了一箱八匹缎子,另一个小厮抱了盒子里面是八套首饰,又后面有人提了十个攒盒来,里面乃是十种吉利果子。这便是极重视的纳彩礼了,且又没有过了他如今官身品级。宝钗舅母即王家陈夫人起身一一看过,这才转身对薛太太点点头,意思就是这女婿大方敞亮,可以让他入席说话了。若是有那等寒酸的少不得这会子要吃一回女孩儿娘舅婶子的厉害,无非是表示这姑娘娘家有人,将来不能轻忽欺负了去之意。
这时候屏风后头年轻女孩们偷觑着了沈玉模样,纷纷又转头去打趣宝钗,悉悉索索浅笑轻语,直把锦衣卫的从三品同知给盯得脸红脖子粗,手脚都都不知放在何处才是。各家姑娘里今日唯数黛玉湘云最替宝钗高兴,黛玉凑在屏风后面看了一会子,坐回位置上伸出两根手指头一笔画,嘴儿一抿笑道:“如今宝姐姐可算凑了一对儿玉人,再往后出了门子便是当家太太奶奶。过了今日便不敢取笑她,眼下赶紧先灌一盅出出气才是!”湘云便攀在边上应声附和,宝钗没奈何,拿了桌上蕉叶冻石的海棠盏浅浅抿上一口。
待她放下酒盏,黛玉又不依,非得今日大喜的姊妹作诗一首才肯放过。此举得了大半姑娘们支持,便就又喊了小丫头子摆开桌案铺纸布墨。湘云定了韵脚格式,黛玉要了一张琴就坐在桌旁拨弄,只说若是一曲奏完诗还不得就要挨罚,众人都道甚好甚公平,少不得都摩拳擦掌等了要写上几句凑趣儿。
宝钗推拒不得,洒然起身便拈了一支白云沉吟片刻,下笔写就一首七律,落笔之时黛玉的曲子还只奏了一半而已。姑娘们聚过来看,之间上好雪浪纸上墨迹英挺,气象万千,浑不似闺中弱质所书,先不论其诗句,只这字便已经占了魁首。湘云细细品读一番,立时技痒要了笔来在一旁续作一首。黛玉把琴扔在一旁看了也续上一首,其余贾家姑娘依序往下续,旁人家女孩子或有能接的,也有不少生怕词句拙陋出丑再不肯上前。此宴之后外面少不得知道贾家女儿善诗词且文才极胜,一些家下准备叫子孙读书的勋贵人家少不得动了心思,此乃后话暂且不提。
只说外头夫人们听得屏风后面又是琴声又是叫好声又是吟诵声,自是纷纷微笑。谁不是从年轻时候过来的,如今见这些小姑娘欢快玩耍,仿佛自己也回了当初闺中岁月,由不得不唏嘘。再转头看着沈玉眼神儿也软了,浑不似当初如同盯着蹿进羊群里的大尾巴狼似的狠盯着他。这边沈玉才悄悄偷空擦擦额头上汗水,心下暗想将来再有案子必不敢轻视这些当家主母们的手段力量。甭看她们一个个身裹绫罗歪歪着好似弱不禁风,真要狠起来光看着你就能刮下二两油。
官媒人随着一同过来,忙赞了薛家又赞了诸夫人们,说到姑娘亦是一番好话不重样儿,这才把场面救回来。薛太太点点头,后面站了候着的婆子们上来接过野雁及其他色色礼事,薛沈两家小定便算是过了。之前两边已是换过信物,如今再拿出来与亲戚们看了一番,旁人只道薛家疼姑娘,沈家有传承,俱祝过一遍,小定之礼方才完整。又有薛蟠过来带了沈玉去外院用膳,正院才又成了女眷们的天下。
待沈玉行礼退出去,各家夫人们过来与薛太太赞这沈家哥儿,有说一表人才的,有说年少有为的,总归嘴巴上的好话最不费事,都是张口就来的,直把薛太太听得乐了个无可无不可。里面夫人们继续说些家长里短、子孙杂事,屏风后头姑娘们自得其乐、风雅非常,真真如同锦上花开,金鳞得水一般。
外头薛蟠拉了沈玉去外院坐席吃酒,喝了有没有二两便开始拉拉杂杂说些宝钗小时候之事,有些古早故事连宝钗自己亦记不得,偏他就说得惟妙惟肖:“我妹子小时候有段子时间与现在竟还不大一样,一股子火气见天催我上进。我父亲与我预备的书房都叫她穿了小厮衣服混进去翻个稀烂,把那些个经史子集俱倒背如流,且拿来臊我脸面,只说是功夫下到便连女子亦能书圣人言。又有那个时候,她每到春暖花开时候必要犯上一回咳喘,任你多高明大夫来了都不成。后来还是一个和尚一个道士上门打秋风时候留了个海上仙方,弄些个花瓣花蕊花蜜甚么的,又兑上各节气的东西,这才折腾出一坛子甚么‘冷香丸’,密密封了一罐子,一咳嗽便取一丸化开用,竟就好了。那和尚道士还交代我父亲打了个金锁,只说是要配个有玉的哥儿才是。也就那个时候父亲提了一斤金子出去,半斤打了金锁并项圈,又半斤打了对儿金钗。话说回来,老爹确实没白疼我妹子,当初他刚去做白事时候我还在外头与人争买丫头子,反倒是妹子在家里跪着守灵跪到昏过去高烧不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