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云这边叫宝钗轻轻在桌子下头轻轻拍了一下,方才吐吐舌头嘻嘻嘻的笑, 贾母当她孩子心性, 倒也不再计较, 转而与席间几位老亲家的太太们聊起来。
那头芳官儿走到半道儿叫宝钗走脱了,咬咬牙又往前跑几步一拐, 在一丛山茶花边儿上拍拍巴掌, 又有三四个小戏子从花丛里钻出来, 各个围着她道:“薛大姑娘呢?怎地没来?”芳官撅了嘴跺脚道:“方才她史家姑娘都走到滴翠亭了,忽的扭头就走,我又不敢上去拦,追了一会子人影不见, 只得来寻你们。”就有个平日里唱小生的藕官儿和唱小旦的蕊官儿叽叽喳喳道:“那怎么办?宝姑娘会不会一状告到老太太那里, 说我们欲戏弄于她?”芳官儿赌气道:“我又不能怎么样, 只想着引她来这里好生问问前几天为何骂了宝玉一顿,如今闹得我们房里人人自危不上不下。太太并老太太手底下嬷嬷们一天照三顿的过来查看,跟防贼似的, 还不如早早放了咱们出去, 两下里还能落得个清净!”其他几个小戏子听完纷纷义愤填膺嚷道:“就是就是, 我们原本也都是好人家女孩儿,无非家里穷些就被弄来学这些唱戏的勾当, 行动都叫人低看一头,这也不是那也不是的。况且那薛姑娘是客,怎地就能指着主家爷们儿的鼻子说人不是了?太过气人,等会子还得想个主意带她入我们圈套才是。难不成她一个要脸面的大姑娘, 还与我们这些戏子计较,哪怕漏了攮子呢,只说与姑娘闹着顽便是。”
当下计议已定,芳官儿便把心放进肚子里又往席间去。原本今日确实从各房调了几个人用,然则再怎么动也动不到宝玉头上。芳官儿乃是叫她干妈,也就是春燕娘给支使出来,这会儿那婆子正高高兴兴在宝玉正房外外面廊下吃果子与袭人说话呢。只听这婆子道:“我原说不乐意认这些小戏子做干女儿,没得把好女孩儿都带坏了,一个个张牙舞爪不服管教。还是得照姑娘说的来,多打发她出去做事,也省得窝在院子里整日弄鬼掉猴的,真真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了。”袭人抿了嘴笑道:“我也是看这几个小孩子天天闷着难受,不如放她们去松快松快,也就传递几个盘子,应个卯儿错眼不见便能偷空玩儿去,况且主子们亦赏好菜吃,何乐而不为呢。”婆子便眯了眼笑,攥着个银钱袋子不撒手。
原来各房里小丫头子们的东西,譬如月银细软之类,历来都是交由大丫鬟保管着,若是心思公道之人必不会擅动。宝玉房里原先亦是交在那厨里由袭人掌着钥匙,后来袭人娘去世,她便出去了几个月,又交予晴雯管。晴雯且懒得管这些杂碎事,索性叫众人把东西都领了回去,只余尚未留头的小丫头子们每月来讨铜板买头绳儿瓜子儿。这几个小戏子一进来便于旁人不同,晴雯看她们不上眼儿,又不愿放了身段下去计较,便又偷懒一回直接把月钱并东西发到芳官儿干娘处与她管着,其他院子的大丫鬟亦不想与这些小戏子们打缠,依葫芦画瓢统统都发去认了干娘的婆子手里,是以这些婆子颇把这几个小戏子视作生财之来源,动辄压榨。偏生这些姑娘们向来无人教导,亦不知好赖,为免受人欺负一味抱团儿吵嚷,弄得园子里常常人仰马翻不得安宁。今儿因着洗头发的水闹一场,明儿因着擦脸的硝又闹一场,连赵姨娘也叫她们团团围着羞辱一番,实是愈发胆大包天,目无法纪。
先前宝钗当面儿斥了宝玉几句,回头袭人又去王夫人处哭诉一通,怡红院里便叫管得严苛起来。芳官儿不服管教,又不敢怨恨上头的太太,只把怒气都往宝钗身上去。然宝钗又是亲戚姑娘,且不在这园子里住,素日不得报复。恰好今天迎春大定请期之礼亲朋齐聚,又有干妈打发她去前面顶替了跑腿儿当差,索性喊上小伙伴欲做个套儿捉弄宝钗一番出口恶气。她这边又回席上听用,满肚子里只想着怎么再想个点子好叫那薛家姑娘出丑才好。
席上宝钗正和探春低着头说话,探春讲了诸多园子里进来兴利除弊之事,提着这些小戏子便道:“原本养着这些玩意儿便是预备娘娘省亲时候用的,如今她们一年大似一年,白养着浪费,家里又从来只有买人没有卖人的,老祖宗这才叫发到个人屋里去当差,也算补上些缺儿。等过几年娘娘若是再要回园子里游幸再买便是了,横竖自有更好的。”正说着那芳官儿便手里端了个什锦海鲜的青花大盘挤过来,前擦后蹭看着就是没学好规矩、一派体统俱无的粗糙模样。探春眼里且容不得沙子,回头一看王夫人正陪着贾老太太聊天聊得热络,转头便喊了后面侍书并另一个小丫头上来接了盘子去上面布置,这边儿芳官儿还懵着呢,探春从牙根缝儿里出声喊了个婆子:“这粗手粗脚的还不拖下去,等会子脸面竟都要丢到亲戚们跟前儿了!”这婆子不敢含糊,又喊了个婆子上来捂着嘴七手八脚便把芳官儿拖下去,到底没弄出响动惊扰上面诸太太奶奶们,一场祸事就此消弭。
探春这边料理了芳官儿,那头转脸又和宝钗抱怨园子里诸多不法之事,咿咿呀呀两个直说到散席。薛太太看着庆国公、理国公并王家、史家几位太太奶奶辞了,便也起身带着女儿辞出去,这会子才有功夫问宝钗缘何身上衣裳换了迎春的旧衣。莺儿上前将来龙去脉一一分辨清楚,又拿包了脏衣服的包袱与她验看一回确无遗漏,这才气愤愤带了姑娘家去。
一路上宝钗哄了许久,等到家薛太太方才平了心气儿道:“明日叫人备了礼,单门儿送去与史家大姑娘并贾家三姑娘,且得好好谢人一番。只这个不存好心的丫头子可恶,若不是看着二姑娘好日子的份儿上,定要她说出个道理来方才罢休!”宝钗哭笑不得道:“那就是个混的,你与她讲道理,最后全是她的歪道理,错儿竟还都是旁人的,何苦磨牙费劲气着自己呢,不过玩意儿罢了。”薛太太又哼了一声,只道将来别让她遇上那丫头子才是。
这边贾家送过客人,王夫人正欲回荣禧堂,贾母便出声叫住她问:“今儿席上都是从哪些院子借的人?”王夫人懵道:“多是各处小丫头子调了几个来跑腿儿,还有些婆子上来守着,旁的便没有了。”这会儿鸳鸯悄声儿在贾母耳边附着说了两句,老太太眼中厉芒一闪道:“把人给我带上来!亲戚们来家做客,竟差点叫她们弄成进了个绿林里的贼窝了!”话音一落几个婆子押着芳官儿重又上来,自有王夫人身边儿的丫鬟认得她,赶忙将姓名出处报与主子。又有丫鬟说了今日席间来来回回几茬事儿,王夫人听完气得浑身直抖,儿子房里的丫头跑出来四处前擦后蹭的作,幸是今儿薛家姑娘给了脸面没把事儿闹出来,不然贾家真真一丝体面也留不住。当下存了气喝道:“你跑来席上这里作甚?”
芳官儿这会子早叫吓懵了,平日里气焰一丝不见,问甚答甚,便把其干娘拿她充数顶工之事倒得一干二净。王夫人立命人拿了春燕娘过来,这婆子只顾攥着钱袋子哭喊,坐实了偷懒贪财之事便叫又拖下去发落,屋子里几处仍旧着落在芳官儿头上。这芳官儿见平日泰山压顶般的干娘叫人轻松收拾得屁滚尿流,不由心里亦有了旁的主意,当下之哀泣道自己规矩还没学熟呢就叫干娘四处使唤,因此丢了家中体面,只求主子责罚。又干脆自己把另一桩公案吐出来道:“早先领两位姑娘去换衣裳,实是因着奴婢自己也不认得路,故此走得偏了。姑娘便把奴婢撂在半路转身走了,因怕丢脸挨板子,没敢速速请太太老太太的示下。”
贾母见她哭得可怜,又怜其身世,便认了她所说之话训斥道:“你只当那干妈的话是话,平日其他大丫鬟的教导就全不放心上了?今日府中大事且敢四处乱跑,可见平日叫纵容成甚模样!我欲严惩,然圣人有云‘不教而杀谓之虐’,且等你学全了规矩礼仪再论今日之事。既如此,便罚你三个月月钱,两年不允升上来做大丫鬟,你可认罚?”芳官委委屈屈磕头应下,王夫人在一旁接着道:“你们这些学戏出身的丫头子,本就比旁的家生子难调、教,老太太慈悲,与你留一条活路,我却不得不狠心一回。按我说,那春燕娘头一个可恶,自己的差躲懒推给旁人,又不用心教导女孩儿,索性撵出去吧。这个芳官儿,交给嬷嬷们打二十戒尺长回记性,其他便按老太太示下办。”贾母听了点点头无可无不可,芳官儿这边便被拖下去行刑。二十戒尺抽在小腿上,腿肚子肿得老高。芳官儿咬牙且忍不住泪珠儿,那动手的婆子一戒尺捣在伤口上道:“莫做那付样子,咱们这里没有怜香惜玉的人,也别埋怨太太,谁叫你自己管不住腿乱跑来?国公府规矩大,没撵你出去已是网开一面的特例,反正不过是皮肉伤,不耽误将来姑娘再装扮了唱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