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揣了探子报上来的条子,披上斗篷打马便往薛家去。他心下暗道, 既然那梅氏子只是头一回上门拜会, 想来两家尚未放定, 嘴上说说的事情么,少不得想改也就改了。当下无话一路疾行, 到了薛家门口上去敲门, 门子伸头一看是同大爷交情极好的官爷, 立刻把门打开将人请进去。早有守门小厮飞跑去报信儿,薛蟠也刚下衙回来,刚脱了斗篷且没来得及换衣服,忙忙又喊了薛蝌出来谢一回客人。
薛蝌只当是堂兄托了朝中大人为妹子出头, 当下感激不尽将沈玉迎进花厅。薛太太不放心, 便也带了大女儿坐在屏风后听着。只见沈玉将条子交与薛蟠, 几人依次沿着窗户底下椅子坐了,薛家兄弟两个才挤在一处细看上面记载,顺便念出来给宝钗并薛太太听。前面梅翰林如何, 梅太太如何且不论, 只到了梅问鹤这里, 薛蟠看完就气得抄起绣墩往外走,满口嚷嚷着要打死那梅问鹤, 宁可叫妹子在家里守着也不让嫁与这等糟心人家。薛蝌叫唬了一跳,忙伸手拦住他,正待苦劝只听屏风后头突然有女音怒道:“站住!你哪儿去!张嘴闭嘴打死人家,就没想过不是人对手的?喊薛叔来!”
屋子满圈儿下人顿时噤如寒蝉, 薛蟠也锁了脑袋不敢吭声,妹子十多年没与人红脸儿大过声音,如今这一嗓子立时便把场子给震住了。薛太太也叫这一出给吓了一跳,没反应过来呢大管家溜溜儿的从外面应声跑进来“库通”一下跪下道:“大姑娘,喊小的有何吩咐?”宝钗在屏风后面冷笑一声道:“派伙计去梅家老家给我查,那两个孩子年龄生母体貌,能弄到随身物件儿赏钱加倍,我只给你们半个月时间,回不来就不用再回来了。”转头又缓了声音对外头薛蝌道:“二哥,琴姐儿这门亲竟不大像是好的样子,许是二叔生前叫人糊弄了。正经人家哪有正妻没进门儿就先有了庶子的?还是两个!或不是真就有了也无需瞒着噎着,早就定下的婚事还能因为这个就断了不成?怕是拿着咱们薛家当个垫背,存着骑驴找马的想头,指不定哪一步就要祸害了琴姐儿。若是那梅家照规矩来万事放在明处讲,哪怕有了庶子怎么也没奈何;此番乃是他梅家意欲骗婚,道理且在咱们家,没得还要叫女孩儿硬着头皮嫁过去吃委屈。按理说,世人皆云‘三年无改其父之道’方为孝顺之意,二叔生前定下的亲事,咱们红口白牙且没办法说退的,若是拿着证据方好说道,然如此一来必会伤些名声儿。若要我看,名声儿甚的和后半辈子孰轻孰重再没得容易掂量,只琴姐儿自己怎么想?你怎么想?先把这些砸实了,咱们才好论些旁的。”
薛蝌是个疼妹妹的,当下也摇头道:“我看这门亲做不得。梅翰林无甚能为,梅太太见钱眼开,这梅问鹤也是个糊涂人,屋里又说不清楚事体,琴姐儿去了只有受苦的。当日父亲定下他家幼子只是想着读书人家规矩大,轻易不肯磋磨儿媳方才允了,若是因此叫女孩儿受屈也必是不乐意的,断了便断了,总之琴姐儿年龄小,再过一两年再寻一个更好的便是!”
沈玉在旁边悄没声儿听了好一会子,方才把心放进肚子里去,原来这说亲的乃是薛家的养女——说是养女,实则是先薛老爷兄弟家的一对儿遗孤,论来亦是嫡亲兄弟姊妹。他又抬眼看了薛蝌一眼,心下暗道这薛蟠怕不是抱来的吧?怎地连带堂兄妹里头也是独一份儿的“与众不同”。
这会子嚷嚷要出去“打死梅氏子”的薛蟠还怂着,自打宝钗喊了“站住”,他就果真动也不动站着,连身儿都没敢再转过来。直到薛太太终于反应过来笑出声儿,薛蟠才“哎呦”一声坐回椅子上不敢出声儿。薛太太笑了会子,冲女儿嗔道:“还有客人在,恁厉害作甚?好在沈家哥儿亦是自己人,不然脸面丢到地上拾都拾不起来。”宝钗忽的想起外面还有那姓沈的锦衣卫同知在,一时之间怒极攻心竟将此事抛之脑后,顿时羞红了脸再不言语。
沈玉忍笑轻咳一声与宝钗描补道:“薛大妹妹做事爽利,爱惜姊妹,不必想那么多。若有甚需要的尽管差人把信儿传给我,只要不是触犯刑律或辜负皇恩的,必与你办得妥妥帖帖。”宝钗又羞又臊且不做声,旁人都赞沈玉仗义,只薛蝌听了一愣,但见薛太太并薛蟠俱无他色,便也放开手不再往心里去,又朗声对宝钗道:“琴姐儿之事还麻烦大妹妹好生与她说道说道其中利害,免得她年轻叫人面皮给骗了去。年下庄子铺子俱要报账,我且去整理一番,回头再请大妹妹参详,这边先去了。”宝钗勉强“嗯”了一声儿,薛蝌拱拱手自去查账,又想着从坊市里寻些新鲜玩意儿讨好妹妹不提。
这头沈玉见状也起身欲告辞而去,哪想叫薛蟠缠上,非要留人吃饭谢其帮了大忙。沈玉这会子也顾不上客气了,屁股离了椅子大概一寸便又坐回去,宝钗羞红一张脸甩手就往厨房走,再喊也不应声儿。薛太太又笑了几声转头说薛蟠:“今儿也不怪你妹妹恼火,连我听了都来气。梅家真真儿是太岁头上动土,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分量。琴姐儿父亲在世时候也是个人物,走南闯北甚么没见过?只怕也是留了后手的。先不说这些,只你这脑袋一热就要出门打人的毛病几时能改来着?是不是配与你两个长随两个小厮还不够?要不然再劳烦万先生整日跟着?”
薛蟠叫吓得大气不敢喘,忙拱手哼唧着“再不敢了”,还是大管家回来回话方才叫他瞅着机会拉着沈玉往外跑了避开。大管家行了礼站定对薛太太道:“禀太太,依大姑娘方才的意思,伙计已经安排好,眼下便可拿了路引出门往甘陕道赶,争取能在年三十儿前赶回来。去是不去?”薛太太冷笑一声道:“去,为甚不去?那梅家都把我们薛家脸皮踩在地上了,不给他点子厉害都不知道四王八公缘何在京里立了这么些年。去拿了人证物证回来,管叫带了护院打上门去叫他好看!竟当我寡妇失业的好性儿由着人欺负。给先那伙计二十两银子盘缠,告诉他,若是事情办得漂亮,管叫回来我再赏他。”大管家躬身应下,急忙退下去办事。
另一头,宝钗安排好厨下便无甚是可做,又怕去正院儿再撞上沈玉,索性回了院子寻宝琴说话。此时苏嬷嬷已将这后宅里头勾勾缠缠之事尽数讲与她,又说明白这里面厉害之处,宝琴正红着眼圈儿抹眼泪呢。宝钗一进来就看见她坐着拿帕子擦眼睛,坐下抱起早先黛玉赠的兔子顺了顺毛道:“行了,有甚可哭的,又不是你的错,是那梅家斯文败类、恬不知耻。旁的且不说,只梅太太在外面放利钱这一点这家人便嫁不得。这驴打滚的利滚利,一个月便能逼死一家人,因着一点子恩惠就追得人无立锥之地,岂是磊落君子所为?梅太太这么做了十几年,梅翰林岂会不知?可见无非沆瀣一气、蛇鼠一窝,如今早早发现了端倪,总好过将来泥足深陷不可自拔。”
宝琴抽搭了两声道:“我见那梅氏子生得如此模样,内里竟这般不堪,枉费许多年思量。”宝钗往她肩膀头摩挲两下又道:“你如今且是怎么想的呢?若要依势硬逼梅家提脚卖了梅氏子房里的妾,再把两个庶子送人也不是甚难事,只将来这日子该怎么过,可就说不定了。”宝琴擦擦眼睛,思索一会子最后摇头道:“何至于如此?早年我跟着父亲四处云游,色色.女子都见得不少。有一年在西海沿子见过一个真真国的女孩子,头发是黄的,眼睛是绿的,高鼻深目,言行举止全不是天.朝制度,大防之礼亦与我们不同。有通译上去攀谈,说是海外有小国女子亦可当家作主、执掌朝廷,诸大臣也未有疑义。想我煌煌上国,岂能不如弹丸之地?不闻‘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无非一男子耳,便由他与自家丫鬟你侬我侬相亲相爱去吧。”
宝钗听她如此说,忙先去看苏嬷嬷。只见苏嬷嬷亦看了宝琴满目赞许,便也放下心道:“妹妹放心,必想个万全之策叫你干干净净离了梅家这个火坑。”宝琴又掉了几颗金豆子方才向宝钗道谢,又得了姐姐一番好生温言抚慰,顿时心中不平之意便也就去了十之□□,数着日子等着跟梅家退亲。
这边去甘陕道的伙计一时半会儿的且赶不回来,眼看迎春出阁之日便近了。因着上次宝玉弄出来的胭脂案,请期这一日黛玉只把做好的绣鞋并平日攒下的针凿交予宝钗代为送去做添妆,林如海更是只叫管家拿了些成套的笔墨纸砚来请薛家一并捎过去,父女俩连去都不去的,借口亦懒得想,只说要在家与贾敏过冥寿,不便出门做客。薛太太一早收拾妥当,拖拖拉拉将近辰时三刻才动身。她带了薛蟠宝钗兄妹齐去,却把宝琴放在家里叫她随意玩儿,只说用过午饭便回,再也不提贾府如何如何之话。
等到了贾家,宝钗带了自己和黛玉做的针线送过去。一方鸳鸯戏水并蒂莲花的盖头并一双百子千孙红绣鞋,光华灿烂,金碧辉煌,连提前过来试手艺的梳头娘子亦看直了眼睛赞不绝口。又有其他种种好手艺,只这些亲戚姑娘并贾家女孩子做的女红又硬生生与迎春装了四箱嫁妆,直把二姑娘看得泫然欲泣,拉着宝钗不肯撒手只是道谢。因着婚期紧,请期之后第三天便是迎亲大礼之日。女眷们一起过去看准备好的嫁妆,除了压箱底的银子外,大房只给了女儿四箱子古董摆设并两套赤金首饰,剩下布匹料子装了四箱子,各种零散簪子镯子坠子等等等等两匣,还都是贾老太太开了私库出的,田亩铺子一概皆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