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元,你要怪就怪妈,是妈没能力,找不着你,妈不能让你奶奶,这么合不上眼走。
再然后,老家的人,就帮着带来了堂哥的儿子,裴元启,由于都行字辈,中间的那字都是元,夫妻俩看着裴元启,心里同样感情复杂,他们一同向裴元启鞠了躬,拜托着对方顶替元元的名字,去见裴奶奶一趟,裴元启挺懂事,立刻答应了。
他跪在裴奶奶的床头,贴着对方的手,喊着:“奶奶,元元回来了。”也许是想起了曾经父亲离世的那一刻,他有些借情,哭得撕心裂肺。
而裴奶奶则回光返照般睁开了眼,她露出这七年间,从未有过的笑容,抚摸着裴元启的脸:“我的元元,回来了。”然后,闭上双眼,溘然长逝。
有了这一层关系,裴元启便被这个家慢慢接纳了——当然,这不是什么狗血,原身和杨秋平都挺照顾对方,始终都把他当做一个关系亲近的亲戚家孩子,对方挺聪明,在接收了更好的教育后,成绩一日千里,原身和杨秋平都挺为他骄傲,给予了他不少的支持。
同时,虽然心里已经开始试着接受现实,可原身同杨秋平一刻没停过,寻找儿子的步伐,虽然这一切都是无用功。
说到这,就该说裴元博那头发生的事情了。
裴元博是一家子当宝贝养大的,长得机灵,又是个男孩,事实上那人贩子的确是老手,他和妻子是来B城旅游的,逛过了景点,他们顺便在裴家周边几个老小区踩点好了,事先选了几个好样子的男孩,打算在临回家前,发一笔财。
他们给裴元博下了点药,便带着这么五六个男孩,辗转地到了南方的一个山区——这边虽说是山区,可山货销量还行,没那么贫困,能卖出还好的价格,而这些个孩子,都是要看“资质”给钱的,离原家乡越远、越小不知事、越健康的卖得越贵,裴元博虽然三岁,可这么颠沛流离,吃了点苦头,早就吓得不行,哪还记得多少东西,被这一转手,以两万的价格卖了。
买裴元博的那户人家,家境不算太差,夫妻俩的问题在于生不出孩子,那年头有个说法,先抱个孩子来,就能招孩子,夫妻俩打着若是招不到,就养了他的想法,便咬咬牙,出了高价,把他买回去了。
裴元博刚被抱去,自是哭闹个没停,可久了,孩子就习惯环境了,他被改了个名字,叫吕东顺,落在了那家人的名下,久了,他也忘了自己曾经还有个元元的名字,只管自己叫做东顺,实话实话,早几年,裴元博在吕家受到的待遇算得上好——虽说吕家比不上裴家的条件,可对裴元博,依旧算得上千依百顺,放在心里疼,毕竟膝下就这么个独苗苗。
可是好景不长,裴元博七岁那年,他倒真“招来了个弟弟”,吕妈妈成功怀了孕,生下了儿子吕西顺,在有了亲生孩子之后,待遇便不可避免地倾斜了起来。
裴元博不太明白,为什么自己的父母以前对他这么好,现在却成了这样?以前属于他的零食、玩具,现在完全没了他的分,就连家里他关系的叔叔伯伯,看他的眼神也好奇怪。
没几年,弟弟大了,被惯成了小霸王脾气,他见天地和哥哥“干仗”,在他的心里,哥哥更像是他的一个玩具——这也是吕家父母给折腾出来的,在吕西顺还不知事的时候,每次只要裴元博没控制好力气,戳疼了弟弟,或是拿着玩具不给弟弟惹哭吕西顺,他们便会好好地数落对方一顿,久而久之,裴元博在弟弟心里毫无威严,甚至有些抬不起头来。
后来,裴元博才偶然听到父母在饭后聊天时说到——
“老公,早知道会有西顺,我们何苦去抱东顺回来呢?还白白花了两万块。”这是吕妈妈的声音,听起来兴致不高,“你瞧瞧,不是自家的孩子,就是有自带反骨,东顺小时候看着还行,长大了天天惹西顺生气。”
吕爸爸漫不经心地回答:“抱都抱了,总不得丢了,又不是没钱,反正养着呗,以后让西顺和东顺远一点,别被带坏了。”
“行,我可得好好看着,让他们距离远远地。”
裴元博的血液都几乎凝滞,直到那一刻,他才知道,原来他根本不是吕家的孩子,吕爸爸和吕妈妈没有偏心眼——这怎么能算是偏心眼呢?他苦笑,他甚至不是他们亲生的孩子。
他开始对自己的父母产生了好奇心,好几次辗转试着想打听,前头也说,这儿重男轻女的风俗严重,抱养孩子的习惯根深蒂固,不少人家干过买孩子、抱孩子的事情,他听村子里的人说——“什么拐孩子,这不没有的事情吗?都是自己生多了,养不起,或是不想要,才卖的,多了去了!”,那聚着不少人,饭后舒服的唠嗑,不像是在说谎。
他还听到隔壁村家有人抱了个女儿,有出息后,亲生父母找上了门来,想要讨钱……一个个案例和一句句话涌入脑海,在他还幼小的心打下的烙印:也许,我就是被我爸妈卖掉的。
裴元博接受事实后,没再试图挣扎过,他选择远离了吕西顺,但有时你不找事,事会找你,吕西顺实在是个皮孩子,对方时常“碰瓷”,找些事让父母教训他,以此来证明他受到的宠爱,他受了很多委屈,有很多次他想要为自己辩驳,却在张开嘴后选择了沉默——辩驳什么呢?有用吗?没用的。
他初中毕业后便去了中专,学了汽修,并不是他读的多差,只是他想早点学成出来,把钱还给吕家爸妈,然后远远离开,这是他那个年纪,能想到的唯一办法,毕业后,他便进了汽修厂,开始打工赚钱,在刚成年的年纪,每个月开始打钱回家。
——可有时候,命运就是这么奇妙,在这个时候,那位人贩子被捕了,他收手了很多年,在临老了,去探望自己儿子时,和妻子没忍住,想再顺水摸鱼一次,可年代不一样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被警方抓获,并搜出了随身携带的交易记录本,本子上都是简单的地名和数字,数量之多,要人瞠目结舌。
在这时候,原身和杨秋平已经接受了这一切,他们只打算守着彼此过日子,裴元启考入了B城大学,挺出息,他也是个好孩子,知道两口子心灵上并不平和,哪怕学校里再忙,每周也不忘来看看两人,他知道,如果不是当年被接到B城,他根本没有成才的机会。
这一天,杨秋平在家,她的身体一直不大好,后来也没再去上班,她接了个电话,那位当年的警察朋友,已经成了局长,对方是最早接到消息的,他犹豫地在电话那头说:“秋平……你和闹春也说一声,来局里一趟,你们家元元找到了。”
在绝望时,又获得希望是什么样的感受?
杨秋平紧紧地抓着丈夫的手臂,她腿软得厉害,几乎站不直身体,先是笑,又是正色:“元元回来了吗?会不会是找错了?怎么可能呢?”
“一定是找到了,元元他回来了。”
夫妻俩到了局里,了解完情况,从朋友那收到了裴元博现在的信息,由于裴元博已经成年,警方最多只能告知,没法强迫对方回到B城,夫妻俩二话不说,请了假,千里迢迢地飞了过去。
裴元博是从警方那听到消息的,他知道自己是被拐卖的,又通过警方了解到自己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人——彼时他染上了些社会气的习惯,抖着手抽烟,揽住了一起来的兄弟,笑得比哭还难看:“兄弟,你听他们说笑呢,我父母还能是大学老师?肯定是找错了!”
裴家父母是在修车厂里找到裴元博的,对方正在一辆吊起的车下头修着什么零件,身上穿着一身浅蓝色工装,头发凌乱,脸上、手上有不少油漆印子,他们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元元!”然后同时收回了话,“东顺。”
听到这喊声的裴元博从车下钻了出来,他随手拿了个毛巾,擦了擦脸,笑起来:“先生,夫人,你们是要修车还是洗车?”
在那一刻,无论是裴闹春还是杨秋平,心都要碎了,他们从没有看不起一线工人,可他们的儿子才20岁,本来应该是在学校里无忧无虑地谈着恋爱、读着书,畅想着未来的年纪,为什么成了这样呢?
杨秋平立刻冲了过去,不知身体向来不好的她哪来的力气,用力地抱住了裴元博:“你不是东顺,你是我的儿子,你是裴元博!”她掉着眼泪,不肯撒手,“我是妈妈呀?我找你找了好久。”
裴元博一瞬间是想推开的,却沉默地选择了回拥——这是他,好奇又想念过的妈妈和爸爸,只是也和他幻想的一样,对方衣装革履,一看就和他,天差地别,不是一路人。
原身比妻子稍微能克制情绪,他等妻子激动完,找了间儿子的办公室,和他说了说过去的故事——
他告诉裴元博,他和妻子一刻都没有忘记过他,就连当年丢了他的奶奶,在死之前,都一直反反复复地念着自己的元元去哪了。
他从背包里掏出事先准备好的东西,有裴元博当年最喜欢的玩具、一家三口的全家福、这几年他们到处登报、发广告找儿子的信息……
裴元博看得情绪失了控——他在很小的年纪,便已经不被爱了,也从别人口中听说了自己并不是父母亲生孩子的事实,甚至一度,觉得自己的亲生父母,亲手卖了自己,对于他来说,这样的爱,是很奢侈、难得的,他一直以为自己一无所有,可在这一刻,他发现自己起码曾经拥有过。
他以为自己有颗坚定的心,却在这一刻,卸下心防,他同意了原身和杨秋平的建议,和他们一起回到了B城。
他当年的房间,一直被保留着——事实上他没能进去住多久,因为那时他还太小,在大多时候,都是和父母、奶奶一起睡的,从前的那些玩具,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被杨秋平拿起来擦一擦——虽然杨秋平知道,哪怕自己儿子回来,也认不出这些了,可她也做不了别的了。
房间的衣柜里,有不少的衣服,杨秋平只要去逛街,便会比照着裴元启的身材,想象着自家儿子现在的模样,为他添置几套,不知不觉地,已经装得满满当当,连个空位都不剩。
裴元博在刚回来时,他是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的——原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是这样的感受吗?他躺在那床上,甚至觉得自己是在做一个美梦。
如果一切在这结束,这本便是大团圆结局了,可故事仍在继续。
裴元博渐渐地感觉到了格格不入。
他清楚地看到,杨秋平和原身为了他的融入用尽全力,裴元启在知道他回来后,减少了来访的频率,只要他偶尔提个意见,比如什么不爱吃鱼、喜欢宽松的衣服,身边便会立刻做出调整,可这份小心翼翼并没有让他觉得自己属于这个家,反让他越来越远。
这样说是不是有点矫情?
裴元博自以为算是个豁达的人,他从小就很能适应环境,他很习惯于妥协、退让、改变自己,那浑身是刺的生活方式,更像是他的保护色,他可以适应不再爱他的吕家人,也可以适应从学校到社会,却独独适应不了这个泵因该属于他的家。
听闻他回家,爸爸妈妈的同事、朋友不少都会来看他,夸着他:“小伙子,长得挺精神,你爸妈找你可不容易了。”而后就是关心他的学业、工作、婚姻,有不少人在听到他中专毕业、学的汽修时下意识露出尴尬的表情,支支吾吾地说,要不,他们帮忙介绍一个4S店的工作,裴元博能感觉到,他让别人尴尬了。
爸爸和妈妈时常在饭桌上谈些社会时事,三不五时地开电视,看的更多是什么国际新闻、家里摆放的报刊杂志,是什么英文的学术期刊,可他……全都听不懂。他和同事们,偶尔开的那些颜色笑话,当然是不能上桌的,他们更多聊的社会新闻,是今天这砍了人、明天那车祸了,国际上什么石油、黄金、领导人出访,管他们什么事呢?比起学术期刊,他更懂的是修车,可他隐隐地也知道,谈这些,爸妈会伤心。
在家呆了一段时间,他闲不住,想出去工作,虽然父母一直说他们有积蓄,可裴元博并不是啃老的习性,父母想帮着介绍,他却没打算让父母难堪——拜托了,他爸博士出身,他妈研究生毕业,要去哪给他一个中专生安排工作,他不想还让父母求爷爷告奶奶。
当然,在B城他也挺碰壁,倒不是说中专多差,只是B城人多,相关要求也高,像是他以前,修的都是什么五菱宏光、奇瑞QQ,到了B城,不时还有有钱人送豪车来改装,一切都得从头学起。
在里,裴元博和自己的好朋友通了个电话,他站在天台上,身边是最便宜的酒和烟——他这人喝不习惯什么红酒、抽不惯好烟,就是这么个破烂命:“兄弟,我真觉得我不该在这,我就特么不属于这你知道吗?”
“我爸妈是好人,可我就是个普普通通的烂人,没想要飞黄腾达,就打算这么糊弄地过完这辈子,怎么就成了这样呢?”他边笑边喝酒,酒从脖颈上流淌而下,“他们帮亲戚养了个孩子,人家是哪读书的你知道吗?B城大学,我有时候看着我就在想,他们别是搞错了?我怎么能是,怎么能够是呢?”
“他们特努力对我好,可他们越努力,我越难受,我怎么就这么不行呢?我就是个靠自己双手赚钱的修车工,攒够了钱以后就开个修车厂,没了——我不懂上进,不懂为未来考虑,也不懂什么科学技术,长远看待。”他躺平在天台上,脸上不知是酒还是眼泪,“我这辈子,有家又没家,没家又有家,现在有了,又该没了。”
那天他在外头待了很久,然后就买了车票,跑了——没错,他跑了,回到了来的地方,他同原身和杨秋平通了电话,只说自己真不习惯,以后逢年过节,一定回去。
你要问他爱不爱自己爹妈?爱,怎么能不爱,他们对自己这么好,哪能没感情?可他,又确确实实地待不下去了。
里直接拉线到了十年后,这个在外人看起来“吊儿郎当”的裴元博,在返家的火车站上,撞见了一个人贩子团伙在抢小孩,他挺身而出,被捅了一刀,春运高峰期,等被送到医院时,已经没了气,三十岁的年纪,生命画上了句话,他那好不容易等回来他的父母,又把他们的元元给弄丢了。
在儿子死后,杨秋平和原身都受到了巨大的打击,若不是裴元启还惦记这两老,估计早晚出事,临终时,除却给了裴元启分出了一小笔钱,剩下的存款他们全都捐助给了打拐事业。
……
“到站了啊。”司机停下车,很不耐烦地喊着,这种老式客车,是没有什么报站语音的,全凭一张嘴吼,司机惯常会把所有人一并喊起,确定没人下车后再开走。
“有,我们要下呢。”杨秋平一直注意着,她举起手。
司机没好气:“有就麻利点下,没看等着开吗?”
“这就下。”裴闹春走在前头,拿下行李,两夫妻带着的东西不多,就这么一小袋,他们匆匆下了车,那客车已经发动,开得飞快,一地的泥水溅了起来,弄到了裤子上,可无论是他还是妻子,都无心管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