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桃文具店位于B城第三中心小学对面,身处学校周边, 得天独厚地占有地理优势, 人流量也不小, 虽说现在电商发达, 在实体店中购物的人少了很多,可每日经营流水依旧不可小觑。
“老板娘,你女儿回来啦?”小学的门口, 一到快下课的时间便停着不少车,基本都是学生的家长, 虽说学校三令五申不能拖堂,可还是有不少孩子因为各样的原因耽搁了出校门的时间,家长们耐心等待之余, 也自娱自乐,或是找个树荫处玩手机, 或是同周边的几个店家聊聊。
“嗯, 回来了。”吴丽萍扯了扯嘴角, 应付着熟客,就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正有个女孩在蹲着理货,身材苗条,长相柔美,和吴丽萍有五分相似,这些常来的客人,多少猜出了对方的身份, 这肯定是老板的孩子。
那熟客倚在柜台,边往远处眺望,边有一句没一句的搭话:“不过老板娘你也是勤快,很多像你们家条件这么好的,早就不自己做生意了,只回去收租,好好休息!”她艳羡地看着对方,她以前听过几次,老板娘在B城小学那还有个总店,那店面是她家名下的这且不说,在房价一天更比一天高的当下,对方还有足足两套房呢!他们这些深陷于中产焦虑的人,别提多羡慕了。
吴丽萍没法坦然回答,她低着头,假意整理柜子,只是被拉进拉出的柜子格外整齐,完全没有需要让人打理的地方。
那人似乎发觉自己的话挺唐突,又圆了圆:“不过也是,这人闲着也不好,像我婆婆,退休以后天天在家,别提多无聊了,这也算是自己的事业嘛。”她笑了两声。
“……嗯。”吴丽萍只能默认,有话说面上光鲜,她此时正是如此。
“对了。”那熟客四顾看了一圈,“裴老板呢?前几天不还在吗?这两天都没见人。”她有些疑惑,平日里老板娘和老板夫妻俩关系可好,天天同进同出的,活像个连体婴,怎么这两天都不见人呢?
吴丽萍脸一白,愣是没发出声音,裴桃从旁边过来,她笑吟吟地插话:“姐姐,这两天我回家,家里有人,就让我爸爸自己去进货了,你找他有事情吗?”
被小自己起码一轮的姑娘叫姐姐,那女人心情很好,一下被转移开话题,开始问东问西,关心起了对方的学业、生活,明明是八竿子打不着、以后也没什么的联系,可她八卦起来,却丝毫不觉得烦闷。
“妈。”远远地,传来小男孩的声音,剃着平头,虎头虎脑地男孩像是个炮弹般冲了过来,赖在那女人身边,“回家吃饭?我可饿可饿了!”他捂着肚子,脸上是可怜巴巴,那女人虽聊得挺来劲,可一看到儿子这个模样,便也不敢耽搁,说了声再见,匆匆地发动汽车,带着孩子离开。
屋内的母女二人对视一眼,同时松了口气,脸上的神情却没有丝毫地放松,反倒是忧心忡忡,只是这下并不是聊天的好时机,外头的学生和家长都还很多,再烦也得把那点心思给塞回肚子里。
学生上下课的这段时间,便是文具店生意最兴隆的时刻,今日许是有哪个班主任要求要写日记之类的东西,不少孩子蜂拥进来,买了本子就走,流水也比平日高一点,站在收银的吴丽萍只是默默地算着钱,好几回走神差点算错。
学生来得快,去得也快,到了晚上七点,天已全黑,路灯也被统一开启,甜桃文具店门口的卷帘门被拉下,屋内的两母女支起了一张小桌,上面是电磁炉,正在煮着挂面,这挂面也挺简单,就放了鸡蛋、青菜并几个肉丸,旁边又放了一罐子肉末酱,其他的便没了,这就是母女俩的晚餐。
在桌子后头的墙边,斜倚着两张白色折叠躺椅,此时被合拢收好,而放在旁边的纸箱里,则是两套薄被、枕头,这是曾经吴丽萍和裴闹春两个人休息的地方。
电磁炉的火力足够,翻滚的面汤水打了几圈的滚,蒸汽滚滚冒起的模样,像是要淹了这房子,裴桃这才回过身,慌忙地关了开关,煮过了头,汤面都快成了拌面了,她看着才回神,满眼慌乱的妈妈,只能苦笑。
她和大部分同龄的女孩一样,在到大学时,均是无忧无虑地享受自由小鸟般的放飞生活,也曾期许过邂逅美好的感情,可这份什么都不用考虑的放松生活,没过多久,便戛然而止了,裴桃至今忘不了,她那次接到妈妈电话时的心情。
妈妈对她说,爸爸吃安眠药自杀了,刚抢救回来,正在医院的急诊室,她开头甚至还以为这是个滑稽的笑话,可很快意识到妈妈不会拿这种事玩笑,还没来得及追问爸爸病情,就被妈妈冷静诉说的事情真相砸得眼昏耳鸣,她以为是梦,可电话那头的声音不容错辨。
裴桃一直认为,自己是生活在“蜜罐”里的,如果人的一生有幸运值的话,她自认应该是接近满点,她有爱她的父母、不错的家庭条件、出挑的容貌、优越的成绩,她一直很知足,可原来这一切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已经破裂。
妈妈说,在她还在准备高考的时候,爸爸便去赌博,那时是在线下的赌馆,输了很多,那时被妈妈用来搪塞她的卖房理财只是一个借口,其实是爸爸输得太过,连房子都保不住了;而这回,迫使妈妈不得不同她这个做女儿的交代的是,爸爸又去赌了,和上回一样所输非小,收入主要来源的总店和爷爷奶奶留下的旧楼房也被一并抵押了出去,还闹出了自杀的事情,妈妈实在是瞒不住了。
裴桃依旧记得,那天的她,格外的冷静,抓着电话告诉妈妈,一切会好的,学校这边可以申请助学贷款,周边有不少兼职,她课业轻松,能负担得起自己的生活,安抚完妈妈后,挂电话的她,却被忽然袭来的情绪压垮。
她爸爸怎么就成了这样呢?裴桃点开了联系人,他们家三个人有个小群,名字叫“一家人”,上回群里有人说话,是她分享的自己在学校里做的社团活动,爸妈轮着在下头表扬,还说要她再接再厉——可原来在那个时候,这个家就成了这样吗?爸爸的头像还是她帮忙换的,那张他和妈妈结婚证上的照片,她看着那照片上的人,不得不接受事实,她能怎么办,那是她爸啊!
她想过要劝妈妈离婚,却迟疑着心软了,妈妈说爸爸改了,如果她们不信任爸爸,爸爸一定会再去寻死的,在这样的情境下,无论打工、上学再累,裴桃都记得,要每天同爸爸问句好、分享点有趣的文章,她卑微地希望,她付出的这些努力,可以适当地转移对方的注意力。
她夜深人静时做过无数噩梦和美梦,主角都是他们一家,有时是她们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爸爸改了,有时是爸爸洗心革面陪着她们认真生活,她每次睡醒都要和自己再说一遍,爸爸会改的,他一定会改的,如果连自己都骗不过,要怎么继续维持这样虚假的平和?
当然,很快爸爸就给了她和妈妈一记当头棒喝,裴桃想起昨天中午,她刚睡醒,就看见手机上一列的未接来电,慌忙接了电话的她,听见电话那头的妈妈哭了,一向好强,在她面前伪装自己的妈妈哽咽着说:“桃子,你爸爸又跑了,我这里有你王阿姨的五万元,他也带走了,这是人家家里的救命钱,他怎么能这样呀?”
妈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裴桃却像是被按了静止键般冷静的听完了整件事,她小声安抚了母亲,又马上去拜托舍友帮忙请假,说家里出了点事情,她得回去一趟,然后以最快速度收了行李,到银行门口ATM机把她那只有两千的存款全部取出,坐上了回家的公车。
一上车,坐在最后排的她,把脑袋倚靠在了床边,她忽然哭了,咬着嘴唇,身体发抖又一声不吭,灼热的眼泪倾盆而下,一滴一滴地砸到身上,她甚至没时间去考虑,自己这么个狼狈的样子被别人看到了会如何,她只知道,她有点受不住了。
她想像个孩子一样,歇斯底里地冲着爸爸大喊,她想问爸爸,你怎么能这样。
吴丽萍和女儿相对无言,二人都在出着神,她将挂面一口一口地往嘴里塞,却丝毫吃不出味道,事实上她之前没敢告诉女儿,自打上回替丈夫还了债后,家里便是捉襟见肘,连房租都得预先存,她和裴闹春不只是把店铺当成了家,在后头隔出隔间放点衣柜行李,更是顿顿吃得简陋,像这样的挂面一袋几块钱不到,青菜得等天黑了去市场买些不那么新鲜的,一把才要几毛一块,而那丸子也是淀粉含量多的冻品,坐着公交车,晃到市郊的批发市场买,一大袋也就十块钱出头,她做到了她能做到的极致,觉得能陪着丈夫东山再起,可没想到,一切都是个虚无缥缈的梦。
“妈,爸联系你了吗?”裴桃不抱希望地问了出来,她在知道爸爸赌博后,偷偷在网上找了不少相关的信息,一度她的框往下拉,历史全都和这有关,但凡是网上的吐槽博主,涉及到黄赌毒的,均是一律劝分,对方说得严格——
“你以为你是在救他,却不知道你是在放纵他拉着你一起下地狱。”
裴桃那时候没那么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可此时才清楚地感知到,她和妈妈,不就是这么被拉下去的吗?像是在沼泽地边缘,她们拼了命的伸长手,递出棍子,乞求上苍垂怜,能有万分之一的几率将他拉回,可却没想过,对方的力气更大,挣扎之下,反倒是三人都陷了进去,越陷越深。
“没。”吴丽萍这一下午,不知看了手机多少次,可却没有回音,她绝望到了极点,信任被辜负,被枕边人反复背叛,甚至被抛弃,她摇摇欲坠,几乎要垮。
裴桃沉默,她只能嗯了一声:“再等等。”她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或许是在等自己那可笑的幻想碎裂。
她看了很多相关的法条、案例,无数次话在嘴边,都没有吐出,她想,妈妈是该和爸爸分开了,反正一切也不会更糟了,只是,她就是这么优柔寡断,再等等,万一呢?也许呢?没准爸爸只是和她们开个玩笑,会拿着钱蹦出来说,看,你们吓到了?然后她就可以哭着打爸爸一顿,和他拉钩,叫他不许吓人了。
裴桃自己都觉得挺可笑,她居然会有这样不切实际的幻想。
吴丽萍吃完了面,她是逼着自己吃完的,事实上她完全没有胃口,用餐的时候甚至还觉得挺反胃,只是她不能这么倒下:“你爸这回带走的钱,不只是你王阿姨的,还有店里柜台的钱,家里的一些首饰。”吴丽萍沉默,没说出裴闹春连女儿生日时带的那些金饰都带走的事情,虽然对方在裴桃心中的形象已经足够差,可她舍不得女儿再接受更多打击。
“……嗯,妈,我能做什么呢?”裴桃斟酌了好一会,却选不出哪怕一个稍微好点的用词。
“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听天由命。”吴丽萍苦笑,“店铺的月租下个月就到期了,我们是按季度交的,得交三个月的,一共五万,你王阿姨那边,钱也是急用的,最晚下周就得拿出来,那是五万,如果店铺还要营运下去,还得要进货,虽然有点库存,可存货不算太多,更别说那些水电费用之类的了。”
裴桃在心里做着加法,对于还是学生的她,这几个万字打底的数字,要她的心都跟着喘不过气来,她之前在学校旁边的连锁快餐店打工,时薪是17元每小时,一天下来,也就是170元,再加上她平时在学校零零散散做的兼职,扣去上课的时间,顶天了一个月能赚个两千五到三千已经很不错了,可这和妈妈提的这些,还是相差太远了。
“看来还是保不住这家店了。”吴丽萍站起了身,她走在这家小店,眼神中全是伤感,她和裴闹春结婚后,便一起做起了小生意,夫妻俩齐心协力,进货经营,遇到困难,努力解决困难,先头卖了那家总店,已经足够要她舍不得了,这回连分店,也留不住了。
“再等两天。”吴丽萍说出了和女儿如出一辙的话,“我就把店里的货盘一盘,找个认识的人折价接手了。”她打算把店铺的货物、牌子、装潢一切一起打包出售,否则单那些货物,连个零头都不够,即使是破釜沉舟到这个地步,却依旧还有凑不够五万的风险。
吴丽萍忍不住想起丈夫的脸,她的手有些发抖,她真想抓起那男人的领子,摇一摇,问问他:“我们的日子到底是哪里过得让你不自在,不舒服了吗?知足不好吗?”她还想问他,“你有哪怕一刻想起我们母女俩会多难过,多痛苦吗?”
“非得卖吗?”裴桃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满目仓皇地看着母亲。
吴丽萍看着她,笑容难看:“桃子,妈也没有办法啊。”
裴桃握紧了手,紧紧咬住下唇,心像是被锋利的绳子捆住,一点点地切割出开口,痛得她喘不过气来。
事实上,爸妈开在B城小学的总店,并不叫这个名字,而是取了个看似庸俗,其实包含了夫妻俩名字的店名——叫做立春文具店。
在裴桃小的时候,最喜欢被爸爸抱在身上,狐假虎威,看着远方,她陪着爸妈一起到了第三中心小学看店,爸妈靠在一起,摸着她的小脑袋,和她解释,他们要在这开一个分店,裴桃小脑袋一点点地,用自己的小短腿丈量着店铺的大小。
也不知怎地,她隐隐地有了种圈领地的意识,便跑到爸妈面前,和他们使劲撒着娇,她说爸妈有店,她也想要店,这个店铺就叫做小桃子怎么样?后来裴桃长大了,每回回忆起,都觉得这算是个有些过了头的主意,妈妈当时就挺为难,蹲下想要劝她。
可爸爸却满脸赞赏,他趁妈妈没抓住人,一把抱起了她往上抛,边笑边说:“行啊,那以后我们家就有个桃子店长了!”在妈妈指责的眼神中,爸爸乖乖地放下了她,摸了摸脑袋,和妈妈又是哀求又是商量了半天,最后定下了这个名字——甜桃。
开业的时候,她牵着爸妈的手,站在了这个店铺门口,看着上面的名字,笑得不见眼睛,这是桃子的甜桃文具店,爸爸是这样说的,长大之后,她不再把店铺划为自己的领地,只是在每回想起时,像是要冒出幸福的泡泡,恨不得兴奋地告诉别人,你看,我的爸妈多疼我呀。
可现在,桃子的甜桃文具店要关门了,就像桃子丢了自己的爸爸一样。
“一切都会好的。”吴丽萍感受到了女儿的情绪波动,她走过去,搂住了女儿的肩膀,事实上她也不知道前路再哪,可只能这么摸索着,走下去。
……
裴闹春深吸一口气,努力抵御着心中的那点蠢蠢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