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子收敛笑意,点头道:“文庙早有要求,各大渡口的大阵,必须能够抵挡住蛮荒十四境大妖的倾力一击。”
道理再简单不过,只要挡得住蛮荒大妖这一手,接下来自有浩然十四境出手。
青袍道士点头道:“贫道虽不擅长捉对厮杀,却可以为此阵略尽绵薄之力。”
苏子作揖致礼,笑道:“先行谢过,不胜感激。但是此事还需文庙那边三四人都点头才行。”大阵环环相扣,牵一发而动全身,涉及渡口周边百万人的安危,必须小心再小心,所以每一个阵法环节的增减或置换,苏子在内的几位渡口主事人,都需要与中
土文庙那边禀报详细情况。柳七曾经笑言,所谓三四人,其实就是二三人表态,幕后的真正关键一人说可否而已。
青袍道士不以为意,还以稽首,淡然道:“理当如此。”
贫道昔年云游至白帝城彩云间,有幸与郑先生讨论过阵法之本。
前不久有一批书院弟子来这边历练,他们更早在走马渡口,帮忙处理行伍庶务。
队伍其中有个名叫李槐的年轻儒生,来自文庙七十二书院之一的宝瓶洲山崖书院,头衔是贤人。身边几乎都是君子贤人,也不显得突兀,书院弟子在远游路上,经常一起切磋学问,探讨性命义理,李槐都不主动说话,只是认真旁听,偶尔有人让他发表看法
,李槐也只是说自己不懂。
一开始还有人误以为李槐是朴拙,性格内向,不喜言辞的缘故,才会只听不说。相处时日一久,才知道李槐……是真不懂。
但是李槐确实虚心且好学,故而同行君子贤人们并不会低看李槐。
关系好了,都会各自问及师传,李槐只说当年书院山长是如今礼记学宫的茅司业。
礼记学宫司业茅小冬,如今可是中土文庙的……大红人。公认治学严谨,铁面无私,以理服人……
转入礼圣一脉的茅司业,留在中土文庙,主要是辅助昔年恩师的文圣处理大小事务,就说巧不巧吧?
关于此事,文庙内外,浩然山上,私底下不是没有一些议论。
听说是那关门弟子的主意?
不可能吧?
觉得不可能?那是你没去过剑气长城。
这里边有什么门道?
门道?嘿,多了去了!
……
一个身形佝偻的矮小老头,没打招呼就来了,尤为特殊的,是老人身边,竟然还带着一个绝对不该出现此地的人物。
他们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联袂凭空现身,进入了这座戒备森严的雄伟巨城。
苏子和几位大修士都说不用管。散步走在城池之中,汉子境界足够高,稍加留心,便随处可见都是阵法流转的流光溢彩,汉子啧啧称奇,“此地防御,有点夸张了。其余几个地方,也是差不多的
水准?”
叠阵复叠阵,天衣无缝,毫无阵法之间相冲的顾虑,只说其中之一,便是五座五行大阵再叠为一阵,精妙且高明。老人点点头,“几个地方,差距高低有限,而且每日还在层层加厚,那些山巅修士,都要脸,攀比心很重,不愿丢了面子。浩然天下那边,从来不缺奇人异士,如
今神仙钱也不缺,”
汉子忧心忡忡问道:“之祠道友,给句准话,我要是被围殴,你到底负不负责?”
老人反问道:“我说话一向不作数。你还要不要一句准话?”
汉子长叹一声,“认你当道友,比你更眼瞎。”
老人说道:“嘴巴这么臭,怎的,来之前,钻过仰止或是官乙的裙底了?”
汉子服了,乖乖闭嘴。
临近一地,老人悄悄扯了扯衣领,理了理袖子。
汉子只觉得开了眼,此行不虚。
一位大骊兵部员外郎正在给近百人授课,手持画杆,复盘讲解前不久某场战役的双方优劣、得失。
在座的,既有书院的君子贤人,诸子百家的炼气士,更有统兵的诸洲武将。
“学堂”之内,座无虚席。
李槐就坐在靠窗的角落,听到重要地方还会提笔记录。
对于排兵布阵一事,李槐虽不精通,却是打小喜好,所以听课格外认真。
那个干瘦得皮包骨头的老头儿,眼眶凹陷,双手负后,在窗外踮起脚尖,“看着”伏案埋头写字的李槐。
老人身边,准确说来是脚边,还有个身材精悍的中年男子,正背靠墙角根,抓起一把泥土攥在手心,缓缓摩挲。
老头颇为自得,“没名字,我这徒弟如何?”
被调侃说成是“没名字”的中年男人,实在疑惑,松开手,站起身问道:“什么‘如何’?”
修道资质?天生根骨?神意道气?这个年轻人,都很不如何啊。
老人懒得再说什么。
李槐发现桌上阴影,一抬头,蓦然瞧见窗口多出俩脑袋,吓了一跳,看清楚是老瞎子后,放下笔,揉了揉手腕。
很快发现教课的“先生”,还有附近几个“学生”,都望向自己这边,李槐顿时尴尬不已,赶忙以眼神示意,老瞎子赶紧走,课还没上完呢,你杵那儿作甚。
老瞎子以心声说道:“没事,我们等你下课便是,又不妨碍先生学生们一方真敢说、一方也敢听。”
李槐急眼了,用上了聚音成线的手段,“老瞎子你可别胡说八道。”
老瞎子笑道:“好好好,你继续听课便是,算我旁听,教课夫子总不能赶人。”
随后有一位腰悬一枝柳条的俊美男子,来到这边。
老瞎子不言语,只一抬手,便是逐客令。
不出意料吃了个闭门羹,柳七只得默默离开。
汉子笑道:“离垢还在你道场那边等着呢。”
老瞎子问道:“我让他等了?”
汉子无可奈何。
遥想当年,大名鼎鼎的之祠道友,无论是容貌,还是谈吐,可都不是如今这般德性的。何等气度风雅,何等卓尔不群!
十万大山。
空无一人,居高远望,了无生气,满目荒凉。
主人不在家,一个少年模样的蛮荒大妖,独自来到此地,在崖畔盘腿而坐。
少年被白泽喊醒之后,腰间一直悬挂乾坤袋和捉妖葫,只是上次议事,被萧愻用了个蹩脚理由,被她慷他人之慨,送给斐然当份子钱了。
无所谓的小事。
苦等万年,没有白费,终究是高了一层境界。
不同于仰止、朱厌那些未曾沉睡的蛮荒大妖,关于他们几个,浩然天下那边所知甚少。
很难想象,他与之祠,都曾与那拨远古书生为伍,甚至一开始关系还很好。
比如之祠道友,就想要成为人间第二个炼出本命字的读书人。
而他就一直希冀着能够建造一座字面意义上的书城,背面为王。
受恩于先铺路再让道的文海周密,此事毕竟是成了。如今他就代替登天离去的通天老狐,成为蛮荒天下的文字主人。
少年习惯性从袖中摸出一本书籍,一边耐心等人,一边聚精会神读书,是读,且声音极有韵律,似乎诵读本身即是道法。
书味如稻粱,如肴馔,如醍醐,如烈酒,诸子百家味如醯醢。
万年之前,他跟之祠确实是同道中人,欲在书里书外观尽世界。
至于前不久蛮荒某地,有一名擅长符箓的妖族修士“误入”那座浩然斋,对于周密的这桩秘密安排,少年无动于衷,只是始终远远观察那边的文运流转。
等到讲课结束,有一位与李槐相熟的书院贤人,家乡是流霞洲,他察觉窗外的异样,轻声问道:“李槐,谁啊?”
李槐有些尴尬,解释道:“是我师父,山上那种,不是书院里的先生。”
那位贤人不再追问什么,只是一脸恍然道:“可以啊,你小子藏得还挺深。”
李槐嘿嘿笑。
年纪轻轻的贤人与窗外那边作揖行礼,双手负后的老瞎子,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致意。
等到这座课堂学子都已经离开,老瞎子才带着无名氏走入其中,师徒双方,隔着一张书案,相对而坐。
无名氏还是靠墙而坐。
李槐小心翼翼问道:“师父,这位前辈是?”
老瞎子随意说道:“不用管他,没名字的。”
汉子朝李槐那边双手抱拳,用醇正的浩然雅言笑道:“李槐,久仰久仰,幸会幸会。我就是个花拳绣腿的武把式。”
李槐刚要说话,老瞎子已经说道:“不必行礼,他这种货色当不起。”
汉子笑着点头,自己替自己解围了,“大丈夫不拘小节,怎么随意怎么来。”
李槐以心声说道:“老瞎子,你老是这个样子,会没有朋友的。”
老瞎子笑道:“我本来就没有几个朋友,是朋友的,就会习惯我这个样子。”
李槐啧啧称奇,竖起大拇指,“厉害厉害,有理有据,滴水不漏。”
老瞎子笑问道:“喝不喝酒?”
李槐气笑道:“你说喝不喝酒?”
老瞎子说道:“好徒儿,别总是这么拘着,天大地大,没几个人计较谁是谁的。”
李槐抬了抬下巴,“这么多大道理,明儿你去当回夫子?”
老瞎子乐呵道:“我教是能教,但是他们受不起。”
李槐问道:“来的路上,几个下酒菜,喝了几斤酒啊?”
老瞎子笑道:“”
无名氏双臂环胸,脑袋后仰靠墙,干脆闭目养神,实在是心累。
总感觉李槐这小子一个人,就比萧愻加上白景凑一堆聊天,更能让人措手不及。
老瞎子沉默片刻,冷不丁问了一句,“李槐,认师父,又不是找靠山,对吧?”
李槐睁大眼睛,毫不犹豫,直接反问道:“不找靠山,我找师父干嘛?啊?”
老瞎子伸出干枯手指,挠了挠凹陷的脸颊,一时半会竟是不知如何反驳。徒弟这话,极有道理。
无名氏都想要彻底关闭神识来个不见也不听了。不得不承认,之祠道友的这位好徒弟,资质跟胆子是成反比的。李槐解释道:“小时候在家里,我娘亲就是我的靠山,后来远游求学,我就找了陈平安当靠山,在大隋山崖书院,李宝瓶林守一他们都是我的靠山啊。如今拜你为
师,你不当我的靠山,难道我来当你的靠山啊?老瞎子你是不是一个人在道场,没人照顾你的饮食起居,饿慌了,搁这儿跟我说混话呢?”
老瞎子一笑置之,岔开话题,“在浩然天下这边,你跟姓陈的小子关系好,既是同门,还是同乡,他有个优点,就是念旧,我还是比较放心的。”
李槐补了一句,“嫩道人也不差的,我们关系老好了。”
老瞎子没搭话,好像但凡他嘴上提一句嫩道人这个道号,就会忍不住想把那条飞升境拉过来,踩上几脚。他继续说道:“五彩天下,宁姚那妮子,就像是我的自家晚辈。况且陈熙年轻那会儿,曾经走过一趟十万大山,我指点了几句,是一些陈清都教不了的东西,勉强
有几分授业之恩,这份不大不小的人情,他当然得还。所以你以后去五彩天下那边游历,可以找陈熙当靠山,陪你一起出门看山水。”
李槐一下子就显露出窝里横的特色了,“那可是一位剑气长城战功赫赫的老剑仙,我可不敢开这个口,也没那脸皮,保管见了面就犯怵。”
老瞎子好像早就料到会如此,点点头,“所以我已经跟陈熙,如今的飞升城陈缉,说明情况,他说没问题,只要你到了五彩天下,就由他罩着你。”
李槐咳嗽一声,压低嗓音说道:“怎么说话呢,别整得咱们师徒俩像是混江湖帮派的。”
老瞎子淡然笑道:“人间世情,一个鸟样,大差不差。老瞎子就没那瞎讲究了。”
李槐赶忙提醒道:“这话在这里,可不兴说啊。”老瞎子继续说道:“治学历练都需行脚万里,论及山河壮丽,浩然蛮荒各有千秋。所以我还帮你约了一拨人,多看看这边的风景,你只管放心与他们一起游历,领
头的道士,叫张风海,是个勉强能看的新十四境。此外其中一人,与陈平安还是旧友,所以不用担心被孤立,无话可聊。他们正在赶来这边的路上了……”
李槐笑嘻嘻道:“老瞎子敢情你这这儿托孤呢,我也不是太子啊。”
无名氏很是无语。
他与之祠道友算是相识一万年多年了,敢这么跟之祠说话的,的的确确,真心没几个。
老瞎子挠脸而笑,不愧是自己徒弟,说话就是听着暖心顺耳。李槐实在是撑不下去了,只得渐渐收敛了笑意,神色黯然,几次欲言又止,终于仍是强挤出了一个笑容,看着对面的老人,李槐缓缓言语,好似在自言自语,自问自答,“师父,话是这么说,可总有一些不得不做的事情,没法子嘛。师父,那你能不能给个保证,忙完了正事,去去就回?哪怕去了个不近的地儿,一时半会
不回十万大山,可总是要回来的,对吧?师父,你境界那么高,这点小事总能做到吧?”
老瞎子哪里会说些安慰人的话语,憋了半天,看着李槐好久,才缓缓说道:“大丈夫顶天立地,流血不流泪。”
李槐怔怔无言。
山巅,离垢有些感伤,收起了书籍,双手扶膝,喃喃自语。
“我辈学道人,心净如琉璃,神清似太虚。”
“曾发狂放语,若无十万岁,作甚世间人。”
大道有岸,道法无边。以道殉身,以身殉道。一人独往,慷慨而已。
远古峥嵘岁月,人间炼气士欲想毕其功于一役。
无数道士几乎是骤然间便云集在人间某地,不分族类,不分术法道脉,一心一意,皆是同道。
在他们即将登天之时,有一位青色法袍飘摇的俊美男子,披头散发,蹈虚而至,神气万分,潇洒至极。
他与为首那拨境界最高的道士说道:“你们只管换地方登天,放心去帮别处战场便是。”
他仰头望去,“这条道路,由我开辟。”一位大妖神色肃穆,说道:“之祠,不要胡来!单独行事,是万万行不通的!事关重大,你不要意气用事,大不了你与我们几个,并肩带头冲上去便是。依循那条
老规矩,若是我先死了,你就赶紧嚼了我那真身以便修补道力,继续前行……”有一位肩挑长棍的大妖破不耐烦,狞笑道:“之祠,你以为自己是谁,是当年那拨道士队伍走在最前边的那个,还是最后边的那个?!别挡你袁爷爷的道,要么一
起上,要么滚远点。”
之祠置若罔闻,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撂下一句,“要跟着就跟着,记得不要拖累我开路。”言语之际,大地之上,便现出一尊百万丈高的巍峨法相,矗立人间,蓦然拔地而起,直冲云霄,磅礴道气呈现出青紫色,与苍天同颜色。法相大放光明,金光璀
璨,耀人眼目。
一尊蕴藉无穷道意的巨大法相,所到之处,肆意搅乱一条光阴长河。
道士号之祠,眉心炼红日,散发抱素月,飘然御清风,天人咸仰观。当时一众妖族修士,恰似蜉蝣见青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