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风驰电掣的流霞舟,山河大地如一幅壮丽画卷摊放。
渡船刚刚离开北岳地界,刘羡阳就扯开嗓子喊陈平安。
趴在桌上睡觉的陈平安,站起身,就以心声喊了几遍夜游神君,没搭理,便只好走出屋子,来到船头,再对魏檗直呼其名了。
魏檗很快出现在船上,其实当他听到神号之时,魏檗在披云山立即就松了口气,对于陈平安这次酝酿多年的复仇,尤其是对马苦玄的那场“封神”,魏檗正因为自己身在神道,反而要比落魄山知悉此事的,比如老厨子和郑大风,更加担心,说是提心吊胆都不夸张。
陈平安已经脱了靴子,盘腿坐在船头,晃着一只朱红葫芦,不喝酒,只是听着酒水晃荡的声响。
如释重负的魏檗背靠栏杆,好奇问道:“大骊刑部的飞剑传信,霁色峰剑房那边没有收到?”
陈平安说道:“收到了,我看过了,忙正事,就懒得回复。”
魏檗气不打一处来,就因为你这家伙没回信,整座大骊刑部都得小心翼翼揣摩你这位国师大人的心思,连皇帝陛下都不得不让礼部捎话给披云山,害得他必须亲自走一趟刑部衙门。这算哪门子事,皇帝不急太监急吗?
陈平安挤出一个笑脸,抱拳摇晃几下,告罪一句,“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嘛。”
魏檗问道:“如何安置他们?”
陈平安显然早有腹稿,说道:“暂时把这十六人,放在那座跳鱼山好了。不管是武夫,还是修士,都在一山。一两年后,如果当真再送来一拨剑修,还是照样,不用送去拜剑台。跳鱼山地盘再不大,只是丢进去三十人,不算个事。如果我没记错,山中现成的建筑其实不少,大大小小屋子百余间,足够用了。而且离着落魄山近,我也有可能会将扶摇麓开辟为个人道场。”
教拳之人,其实好选,郑大风在五彩天下就在躲寒行宫教拳多年。
但是传道之人的选择,就小有尴尬了。
陈平安当然能教,只是肯定不合适。
到底不是剑气长城,在浩然天下这边,修行之路,不管是修道还是学拳,如果起调太高,对于这拨初出茅庐的十六人而言,其实并非全是好事。
至于如今担任落魄山编谱官的白发童子,其实说她是学究天人,半点不夸张,也能教。但她身份特殊,也还是不合适。
魏檗从袖中摸出一本册子,记录着那十六人的详细档案。
不曾想陈平安摇头道:“不看了。”
若是平时,魏檗还会抱怨几句类似甩手掌柜当上瘾了的言语,只是此刻看着陈平安的憔悴脸色,魏檗忍了忍,算了。
陈平安说道:“除了郑大风负责教拳,还可以让岑鸳机当副手。为人教拳,帮人喂拳,其实本身就是一种学拳。”
魏檗愣了愣,点头笑道:“好主意。”
魏檗说道:“陆雍和郑清嘉都在山中了。”
陈平安疑惑道:“陆真人这是做什么?”
魏檗说道:“帮助赵著跟你们落魄山要个客卿身份,在霁色峰祖师堂有座椅的那种。”
陈平安无奈道:“这也需要陆真人跨洲远游,亲自跑一趟落魄山?是专程给你道贺送礼的吧?”
魏檗一笑置之。
陈平安轻声道:“她多出个姓氏。”
顾灵验,郑清嘉。
对蛮荒妖族修士来说,为自己增添姓氏,这种事情,不是闹着玩的。
她道号鸳湖,别号“五花书吏”。
在蛮荒天下那边,她是少有生性不喜争夺、当然也不确实擅长厮杀的上五境修士。
魏檗笑道:“按照她的说法,就是跟小陌先生认祖来了。再一件事,就是找顾璨归宗。”
陈平安问了个古怪问题,“她是单独上山的吧?”
魏檗疑惑不解,却也懒得多问,“就一个人。”
不过但凡是个玉璞境,几乎都会一手袖里乾坤的手段。
只是到底可以装几个人,载多少物,就得看术法高低了。
陈平安不再多问什么。
因为这里边涉及一桩可大可小的秘事。
当年陈平安独守城头那会儿,曾经有一架车辇,坐着一群蛮荒女修,莺莺燕燕,一路往北,就为了远远看一眼年轻隐官。
车辇当中,除了大妖官衔的后裔,就有位出身金翠城的谱牒女修,好像她是城主鸳湖最器重的嫡传弟子,尽得真传。
魏檗问道:“需不需要我跟佟文畅聊几句?”
陈平安笑道:“不用,我跟佟神君,比你跟他关系更好。”
魏檗笑呵呵道:“那就怪我自作多情。”
不等陈山主解释几句,这尊夜游神君便返回了披云山。
陈平安悻悻然回到屋中,从袖中摸出三颗金精铜钱,轻轻放在桌上,依次排开,迎春钱,供养钱,压胜钱。
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
在山下,这是一句劝学之语。在山上,却是别有深意。这个“金”,就是金精铜钱。
于老真人做事情确实雷厉风行,参加完披云山那场文庙封正典礼,就重返天外星河道场,但是于玄留下一句话,至多一月之内,桃符山那边就会有人,带着一千颗金精铜钱赶来落魄山,半借半送给陈平安,其中借出的五百颗,不收利息,而且什么时候还都可以。
尤其是于玄还主动免去了先前天外借给陈平安的三百颗“债务”。
那么距离郑居中所说的一千五百颗,陈平安提升飞剑品秩所需,真正的缺口,其实很小了,就只有两百颗。
而且这还不包括柳勖送出的那袋子金精铜钱。
只是那三十六颗金精铜钱,刚好凑成了一套“北斗丛星三十六天罡”,极为罕见,堪称价值连城。
如果陈平安只是将其炼化为光阴长河之水,就太过暴殄天物了。
却可以炼为一座无需“请神降真”的大阵,三十六尊神将,负责坐镇光阴长河之畔。
从余时务那边也赚了一笔数目不小的金精铜钱,本可以补上这个缺口,可双方既然临时成为了盟友,陈平安就没好意思留下,一开始余时务还不肯收,说没什么用处,陈平安当时还劝说一番,余时务好不容易才拿回去。现在想来,果然是学艺不精,没有真正领会火龙真人那句生意经的精髓,“跟人做买卖,脸皮不能太薄。”
其实先前与马苦玄一战,那个赝品“周密”的身躯,就是用金精铜钱打造而成,一千颗?两千颗?
这么多的金精铜钱,马苦玄从何而得,一场厮杀,从头到尾,陈平安始终没问。
其实马苦玄在被一剑斩杀之后,这家伙在最后关头,连魂魄都舍去不要了,明摆着是要将这些金精铜钱一并留在那座笼中雀内。
不管是马苦玄带不走的遗物,还是胜过一场的战利品,总之陈平安就是没收。
陈平安反而凭此这些“余下”的金精铜钱,帮助马苦玄开辟了一条崭新道路,护住他的部分魂魄一并转世之外,还帮马苦玄与今生此身,与曾经隶属于旧天庭的那条神道,彻底撇清了关系。
陈平安分出一粒心神,进入笼中雀小天地内,来到那座仙府遗址的山脚拱桥,心神与那年轻道士合二为一。
三道身影联袂赶至,余时务直接开口问道:“怎么回事?”
除了余时务,还有蛮荒女修萧形,以及马府厨娘于磬,或者说是曾经的樱桃青衣公孙泠泠。
显然不仅仅是余时务,他们一样很好奇为何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有一种天崩地裂的气象。
与马苦玄那场架,陈平安担心横生枝节,就将余时务三个“拘押”在此地,让他们暂时失去了自由穿梭不同天地的职权。
陈平安没有解释详细缘由,只是跟余时务说了个大概的结果,余时务怔怔无言,继而喃喃低语,还好,还行,如此最好……
那萧形本想阴阳怪气嘲讽一句心慈手软,怎么成就大事业……结果不等她开口,身形瞬间坠入那条长河中,差点溺死。
公孙泠泠对此颇为解气,那个失心疯的骚婆娘总算是恶人自有恶人磨……下一刻,恢复自由身的萧形,便凭空来到公孙泠泠身后,与她耳鬓厮磨,再贴住她的后背,萧形同时飞快伸出一条白藕似的胳膊,绕过公孙泠泠的腰肢,蓦然上提几分,就要抓住胸口一份沉甸甸……
那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微微皱眉,萧形便停手,脚尖一点,身形后掠,坐在桥栏上,伸手摩挲着一只望柱顶部,妩媚笑道:“差不多大小哩。”
陈平安置若罔闻,说道:“不少幻象天地,破损严重,接下来就有劳诸位辛勤修补了。”
萧形眼神炙热,望向那位厨娘被往外撑起鼓囊囊的腰下衣裙处,曲线惊人,饱满异常,她伸出手指抵猩红嘴唇,娇滴滴言语道:“隐官大人,奴婢与你商量个事呗,不如将她赏给我吧,我便死心塌地与你鞍前马后,不用多久,保管将她调理得服服帖帖。”
陈平安眯眼不语。
天地晦暗不明之余,却又渗出一种鲜红颜色。
萧形立即知道厉害了,噤若寒蝉,再不敢造次。
天人感应,如果说陈平安是此地当之无愧的老天爷,那么他的心情起伏,就会以不同天象昭告天地。
陈平安看向公孙泠泠,“以后她如果再敢纠缠你,耽误你营造天地填金描色的进展,我会让她好好学学‘后悔’二字怎么写。”
公孙泠泠说道:“我可以心甘情愿在此做事,但是需要一份跟神仙钱无关的薪俸。”
陈平安好奇道:“说说看。”
公孙泠泠说道:“如果可以保证她不可以继续纠缠我,我希望你在让萧形在容貌身段不变的前提下,她裤裆里多出一条屌。”
萧形笑得花枝招展,半点不怕,“到时候我就成天不穿衣服,不碰你的身子也无妨,就是遛鸟。”
陈平安无言以对。
余时务更是头皮发麻。
公孙泠泠说道:“那我换个要求好了,换成让我多出此物,再让她每天都有一段身不由己的光阴,我要干死她。”
陈平安无奈道:“你们都去看看郎中。在这之前,各忙各的,不要再见面了。我会帮你们设定一层禁制,咫尺万里。”
余时务目瞪口呆,心惊胆战。
萧形掩嘴娇笑,“于磬,早晚你会耐不住寂寞的,主动与我鱼水之欢。”
陈平安想起一事,说道:“公孙泠泠,我刚刚在那京城崇阳观内,见过萧朴和刘桃枝了。以后等到时机合适,我可以帮你恢复樱桃青衣的身份。”
公孙泠泠默不作声,双拳紧握,只是点了点头。
陈平安说道:“余时务,我们边走边聊。”
余时务巴不得赶紧远离那两个娘们,跟着陈平安一起登上那条神道,山路两旁依旧是横剑挂尸的渗人景象。
相较于萧形和公孙泠泠,余时务是最后一个进入陈平安这处心境道场的,等他越来越熟悉此地“基础”之后,越是佩服陈平安的营造手段,叹为观止,大开眼界!
尤其是等到陈平安交给他关牒和枢纽,余时务终于明白为何萧形会那么快速描绘出天地万物,本以为她是精于此道,天赋异禀使然。原来是陈平安早就打好基础了,萧形,还有那于磬,只需要拣选构件再组合起来即可。比如在一处好似“万法源头”的奇异地界,存在着不计其数的各类建筑,星罗棋布,森罗万象,井然有序。余时务跟她们,能够随意驱使某物,既可以将其缩为小如芥子,也可以将其扩大如星辰,全凭各自心意。
只说其中的道观寺庙一项,作为“稿本”的道观便有六十二座,寺庙则有八十一处,关键是各有特色。例如借用了铁佛寺的二十四诸天雕像,灵霄观的灵官像,大纯阳万寿宫的壁画朝元图,骑马关山门的灵谷寺,南屏山净慈寺栩栩如生的木塑五百罗汉……
此外还有道观、寺庙各自摘掉所有“特色”之外的两座“底本”,类似那官府铸造铜钱的雕母钱……被拆解出来的物件,更是种类繁多,例如匾额,对联,神像,壁画,藻井,油灯,栋梁,卯榫,砖石……它们都被分门别类,制定出高低等级,按照天干、地支等排列出来。
不单单是一种简单的拼凑、叠加和组合,而是一种类似儒家广义上的建制。“徒法不足以自行”,“由内圣开出外王”。
一栋建筑整体,可以拆解为成百上千、甚至是数以万计零碎、细小的局部构件,他们三个直接拿去用就是了。所以萧形才会那么快速营造。如今他们几个,在增添天地万物的数量上,当然是在做加法,但是难度上,却是做减法。
此等奇思妙想,这种别出心裁。余时务已经不算是什么佩服或是敬畏了,而是从内心深处生出一种本能的恐惧。
此外山顶犹有一口清泉,灵气浓稠如泉水,被拘押在此,形若幽幽水潭。
只要谁觉得乏了,就可以来此直接饮水,打坐吐纳,休歇养神,补充灵气。
按照那萧形的说法,这么多的天地灵气,相当于一个飞升境修士的灵气储备吧。
来到山顶,青砖铺地,陈平安走到水潭旁边,没来由说了句,“马苦玄是一个聪明人,他更是一个别扭的人。”
关于他的本命飞剑,马苦玄在大渎河畔,早就亲身领教过。
但是被马苦玄观想请神而至的“周密”,竟然对此毫不知情。
喜欢跟自己、跟别人、跟这个世界闹“别扭”的人,其实很多。
比如刘羡阳就从不喜欢跟人嘴上说对不起。
又例如宋集薪也差不多,很多次想要跟邻居缓和关系,又不愿主动开口。
大概马苦玄的别扭,就是不肯跟任何人好好说话,死活都不肯求人?
余时务猜不出陈平安为何有此说。
陈平安也没有继续聊这个话题。
余时务问道:“陈平安,你当真需要我们这些‘外力’吗?”
陈平安斩钉截铁道:“当然需要。”
余时务追问道:“为何?”
陈平安说道:“让一个人顿顿吃红烧肉,一日三餐皆如此,不吃还不行,滋味如何?好不好受?”
余时务笑道:“当然不好受。”
陈平安说道:“同理。由我一手营建出来的大地山河、各色建筑,不管如何精巧,处处事事物物人人,哪怕都可以胜过你们一筹,你们只要看多了,看久了,就会有一种厌烦、腻歪甚至是恶心的感觉。这种直觉,不太讲理。所以就需要你们几个了。”
余时务喟然长叹道:“理解了。”
“多年之前,我一直在追求‘无错’的境界。但是有一天,发现某些‘错误’是如此可贵。”
陈平安缓缓说道:“需要有人代替这座天地一直犯错。错误越多,这座世界,就越真实可信。”
余时务赞叹道:“豁然开朗。”
如果他真能摆脱那场劫数,余时务真想去落魄山求个一席之地,哪怕是当个看门人也行。
陈平安笑道:“要当我们落魄山的看门人,比起在霁色峰祖师堂有把座椅,难度更大。”
余时务倍感无奈。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微笑道:“暂时交由你保管的那些金精铜钱?”
余时务气笑不已,“明明是物归原主,怎么就变成代为保管的东西了?道上剪径,抢钱就直说,何必说借钱!”
陈平安保持姿势不变,果真点头说道:“抢钱。”
余时务从袖中摸出一只钱袋子,重重拍在某人手掌,“都拿去,两百三十多颗。”
陈平安道了一声谢。
余时务摇摇头。
陈平安问道:“余道友,你想看某个并非全貌的真相吗?想好了再回答。”
余时务毫不犹豫道:“看!为何不看?”
只见天地中央,矗立着一棵道树,悬挂着无数个几近最小的“一”。
余时务怔怔无言,唯有瞠目结舌而已,实在是被眼前一幕,给震撼得无以复加。
既倍感壮丽惊艳,又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这陈平安,野心也好,志向也罢,总之他分明是要再造天地!并且彻底混淆真假、虚实之界线。
走马观花所见景象,终究潦草,往往知其然不知所以然。
世间许多揭开谜底的真相,依旧是骗局也好,已经是事实也罢,总会让人有“不过如此”之感。
但是当陈平安只是揭开“全貌真相”一个序幕的时候,余时务就已经道心不稳。
此刻还是道士装束的陈平安自嘲道:“不纯粹有不纯粹的道路可走。”
一粒芥子心神重返流霞舟真身,陈平安伸手抵住眉心,片刻之后,靠着椅背,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陈平安从袖中摸出一本泛黄书籍,轻轻放在桌上,随手翻开一页,上边记载着一门修士眼界越高越对其看重的术法。
“天地相通,山壁相连,软如杏花,薄如纸页,吾指一剑,急速开门,奉三山九侯先生律令。”
低头看着这些文字,片刻之后,陈平安有些目眩神摇,只好收回视线,闭目养神。
这本老书,最前边的序文和后边几页都被撕掉了,除此之外,中间也被撕掉并不相连的数页纸,总计五张。
不过机缘巧合之下,被陈平安补全了这五页。
此书是先前在中土文庙那边,李槐送给陈平安的一本“鬼画符”。
是药铺杨老头随手送给李槐的,李槐再随手赠送陈平安,无异于雪中送炭。
大骊太后早年得到福禄街卢氏“上供”给朝廷的五张,其中一页,就记载了一门穿墙入室的术法。
她眼拙,完全不识货,只将其视为一门穿墙术。
最终被带着小陌一起进入皇宫的陈平安,得到这五张书页。然后李槐就是送书。
兜兜转转,真是名副其实的无巧不成书。
李槐说自己看得脑瓜子疼,不是客套话,关于读书一事,李槐真就如茅司业评语所说,“力有未逮”,胜在“治学勤恳”。
陈平安得到这本珍稀异常的古老道书,虽然时间不长,但是在之后的修道路上,助力极多。能够看出很多的门道学问,陈平安甚至可以单凭“吾指一剑”四个字,就将这句完整法诀与剑术裴旻,作为裴旻不记名弟子的鸟瞰峰陆舫,和藕花福地镜心斋指剑术联系在一起,更甚至陈平安猜测前身是小镇卢岳的白裳,必然有杀手锏,与这门指剑术有关,说不定以后道上狭路相逢,白裳就可以一剑斩开陈平安的笼中雀天地禁制,真如法诀所言的“软如杏花,薄如纸页”,白裳仗剑轻松“穿墙”往返,所以陈平安得悠着点了,必须防着白裳这一手。
陈平安还想起了一桩百思不得其解的奇怪事,记得当龙窑学徒的少年岁月里,经常跟着姚老头一起入山寻土,陈平安每次登高,都能看见东边地界有座高山,但是骊珠洞天坠地之后,那座山头便凭空消失了。准确说来,是两座山一起失去了踪迹。后者名为双峰山,又叫破头山,而距离此山约莫五十里路的凭墓山,又叫东山!
陈平安曾经问过崔东山这两座山头的去向,到底是被人以大神通悄悄搬走了,还是被谁施展了封山之法,待在原地却能与世隔绝……崔东山竟然也不清楚,反正有事没事,就让那头绣虎背锅,逮着机会就大骂几句老王八蛋,过过嘴瘾也好。
心中念头一多,陈平安就有点头疼欲裂,只得赶紧收束思绪,抬臂握拳,轻轻敲击额头,用来镇压人身小天地。
陈平安舒展手臂几下,闭着眼睛,后脑勺向后轻轻磕着椅背。
白泽说过,承载妖族真名一事,等到陈平安跻身仙人境,就会好受多了。
确实没骗人。
顾璨站在门外廊道中,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叩响房门。
等顾璨进了屋子再关门,陈平安依旧闭目养神,说道:“想问就问吧。”
顾璨坐在桌对面,开口问道:“你真能清除一位练气士的记忆?”
陈平安依旧没有睁开眼睛,轻声道:“对付一个元婴境,信手拈来。比如老妪蒲柳,还有隐藏在莲藕福地的妖族修士萧形。对付玉璞境,难度不小,我需要耗费不少精力和灵气,关键是无法不持久,就像是以层层厚纸张包裹住一粒火星。玉璞境修士道心越是坚牢,火苗越大。”
顾璨沉声道:“能够对付元婴境,就足够惊世骇俗了!若能随意清除掉一位元婴境的关键记忆,对症下药,你们岂不是等于对付心魔,有了一种治本之法?”
顾璨说的是“你们”。
陈平安故意忽略掉一个“们”字,沉默片刻,摇头道:“别忘了,我一开始用的词语,是‘剐掉’。”
伸手用指甲在桌面上划出一条痕迹,陈平安问道:“你拿什么填补这条看似细微实则巨大的沟壑?”
就像从人身上剐去一块肉,无论大小,终究不是受了伤痊愈结疤、或是白骨生肉这么简单的事情。
陈平安缓缓道:“寻常练气士,宗门谱牒修士,甚至连很多地仙,可能都不清楚一个真相,但是你没有理由不知道。”
顾璨点头道:“我们的一切所见所闻所食所嗅所悲所喜所思所想,其实都被一一记录在神魂中,不自知,难以自觉。”
陈平安说道:“‘若夫人者,目击而道存矣。’这句话,一般是形容天才的。其实可以视为‘记忆’的一种旁注,别解。”
说到天资,比如青冥天下蕲州玄都观的王孙。
顾璨跟陈平安他们两个,太有默契了。
这种别解,不是曲解?
是你跟陆沉熟悉,还是我更熟?
跟我记仇什么,跟刘羡阳那个大嘴巴记仇去啊。
我跟一个大嘴巴记仇什么,我只跟你这种小心眼计较。
陈平安继续说道:“其次,蒲柳也好,萧形也罢,‘陈平安’之于他们,记忆并不深刻,牵连并不广泛。切割起来,相对比较简单。这也是为何我会将他们送到你手上的原因之一,不单单是帮你锦上添花。他们一旦与我久处,或是待在落魄山中修道,他们就会几乎彻底失去跻身玉璞境的可能性。只说篡改记忆,删减此物再增添别物,最终做到以假乱真的地步,难度其实不算太大,难就在难在合乎情合乎理,合乎脉络合乎道。但要说凭此手段,就敢奢望阻断所有元婴境修士的心魔扰乱,无异于痴人说梦。只能顺时而动,对某些人,偶尔为之。”
如此作为,等于主动承担一份因果。
修道之人,谁不追求一个不枝不蔓。
想这么做的,做不到。有心无力。
做得到的不想这么做。有力无心。
陈平安还有一件事,没有告诉顾璨。
天地间有两片一模一样的雪花吗?
郑居中说他见到过。
这意味着郑居中可以……让任何一位元婴境修士,随意跻身玉璞而无心魔!
陈平安甚至怀疑郑居中此次“闭关”,目的之一,就是在等着那位可以视为伪十五境的化外天魔,等它主动降临白帝城,论道!
顾璨说道:“我会争取在四月创建宗门,五月初一赶到宝瓶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