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派人去通知库狄延忠了?琉璃忙回头去看了看天色,只见暮色四合,已是黄昏时节,不由笑了起来,“多谢表兄体谅。”长安各坊日落必须关门,要是此后还在坊外大路上晃,那叫犯夜禁,被巡夜的金吾卫发现了,打死不论。看这天色,库狄延忠就算得了消息,也不可能过来逼自己回家,这位三郎自然是成心挑了这时候送消息去。
三郎听得这个谢字,眼里露出了几分笑意,胡子翘得更高:“表妹原是迷了路,幸亏遇见了阿母,少不得要留你住上几天,明日正好初一,坊门一开你们便陪阿母去大慈恩寺烧香,也好为姑母祈福。”
琉璃忙应了个好,抬眼看了看这位长得又几分像阿凡提的大表兄,心里一声叹息:他的心眼也太多了吧!大慈恩寺她是听说过的,在长安城的南边,要上香一早便要从坊里南门出去,而库狄家住在怀远坊西边,自是从西门进来。有了这个时间差,就算库狄延忠一早就找到安家,也堵不上自己,更不可能追到大慈恩寺去,在大庭广众下嚷嚷不让她给亡母上香而要她去参加教坊选拨!这样一来,无论事情如何发展,自己所为固然无可挑剔,舅父一家也能立于不败之地……
她暗暗点头,却听六郎却嘟囔道,“就阿兄花花肠子多!对付那种想把女儿送进教坊的人,也用得上顾虑那许多?”
琉璃这才明白刚才听到的那一嗓子所为何来,忍不住笑了起来。却觉手上一紧,二舅母伸手将她拉到了身边,上上下下看了好几遍,叹道,“阿康倒是个会打扮人的,吾儿生得这样好容貌,岂能让他们作践?放心,舅父舅母必然给你做主!”
她的手心温厚,那双蓝眼睛大概刚刚哭过,还有点发红,琉璃心里不知为何也是一酸,眼眶便有些发热。二舅母的眼泪顿时又被勾了出来。还是米氏赶紧上来笑道,“食案已经设好了,表妹这一天的担心受怕的,自然也饿了,咱们这便过去?”
舅母忙擦了擦眼泪,笑着站起来拉着琉璃往东屋走,嘴里道:“舅母糊涂了!看你瘦的,可要多用些才好。”
琉璃脸上也重新挂上了微笑,走进东屋一看,倒是吃了一惊。只见这屋里正中设着一张长方形的桌子,四面放着长条宽面的板凳,摆了一桌子热腾腾的食物,看上去与后世的饭桌几无区别——在库狄家,琉璃偶然被叫到上房用饭时,都是各自在小案几上吃自己那份,她原以为唐人吃饭都是跪坐分餐,没想到还能看见如此熟悉亲切的一幕。
舅母拉着琉璃挨着自己坐下,开始殷勤的给她夹菜。琉璃目光一扫,注意到桌上那四个大碗盛的是烤羊、蒸羊、蒸鹅和炖鱼,四个小碟放的是腌制蔬菜,主食则是摆在桌面正中一块直径足有一尺多的大胡饼,热气四溢,显然刚刚出炉。
六郎站起来将大饼切开,康氏便先给琉璃夹了一块:“这是时下最兴的古楼子,妹妹且尝一尝。”琉璃忙咬了一小口,却是一层层又薄又脆的面饼间夹着羊肉和调料,味道果然鲜浓,自是点头称好。
和在长安居住了数代、讲究“食不言、寝不语”的库狄家不同,安家在餐桌上十分热闹,男人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女人们谈笑风生。这熟悉的饭局氛围,让琉璃整个人渐渐松弛下来,不知不觉便吃了个八九成饱。眼见康氏还要给她夹菜,忙摆手笑道:“再吃不下了。”
舅母便皱起了眉头:“怎么才吃这么点子?”
米氏的目光一直若有若无的围着琉璃转,此时也笑眯眯的道,“可是不合表妹胃口?不知表妹家中平日吃些什么?”
琉璃笑着抚胸:“舅母,儿真真是饱了。”又对米氏笑道,“这菜和饼都极好,儿正想请教,这古楼子是如何做的。”心里却有些诧异,自己与这六嫂应是头次见面吧,她的眼里话里那股隐隐约约的试探之意是从何而来?难道是因为六表兄刚才对自己太过热情?
康氏笑着接过了话:“这有何难?不过拿一斤羊肉剁馅,拌上牛油,一层层抹上胡饼,每层间加椒豉,放在炉里烤好,只是莫烤太久,肉到多半熟便好。”
琉璃点头受教。米氏挑眉笑了起来,“表妹竟未见过?”
琉璃微笑点头,“家里未曾做过,琉璃平日也不大出门,让六嫂见笑了。”
米氏还想说点什么,对面的三郎已插嘴笑道,“阿米今日果真好生热心。”米氏顿时有些讪讪的,转头便和七娘说话去了。
安二舅的目光也扫了过来,眉头微微一皱,思量片刻对三郎道,“明日午后你若得闲,便去史家拜访一次,把十一郎的事情定下吧,四色礼物都要选好的,阿米跟史家最熟,你拿不准的问她便是。”
三郎笑着应了一声。十一郎则是一怔,脸上浮出一层可疑的红晕,低头喝了口酒。米氏脸上倒是露出了欣喜的笑容,又看了琉璃一眼,目光变得温和了许多。
琉璃心里转了两转,顿时猜到了几分,十一郎大概早先便准备和米氏相熟的史家定亲,而自己来了安家,米氏便担心自己的公公婆婆是不是变了主意。眼见米氏用目光示好,她也向米氏微微一笑,心里却忍不住苦笑一声:这位当真是多虑了!
若说古代女子最大的事业是嫁人,她就是注定在这个时代没啥前途的那种——胡人重利,男人娶妻自然选能在生意上有助力的同族女子;而唐人重名,娶妻更看门第,纳个胡女为妾还勉强算得上是风流韵事,娶做妻子却实在离谱了些。再说,即使有人肯娶她,她敢把自己交出去吗?如今,能够不被那个便宜老爹和曹氏卖了,她就已经谢天谢地。若真和十一郎有什么瓜葛,她不是自绝后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