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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仇(6)

夏侯至在原地思索片刻,冷风吹进来,旧日的迷障皆归虚无,他皱眉拒绝了“不见。”

老仆却不走,有些为难“中书令说,郎君不见,他父子二人就等到郎君见他们为止。”

这是威胁么夏侯至叹气,对老仆吩咐道“领听事吧。”

整个太常府,他连姬妾都不置,断绝一切声色。人情来往,他是越发寡淡的,尽管那看起来像是自保,却是发自肺腑的。

枝头的花,不能不开,就不能不落,一春一秋地在府里蹉跎着,那些少年时的心境也就越发跟着飘渺了。

夏侯至换了衣裳,来到听事,李丰父子忙起身彼此让礼,一番简单寒暄后,他命人奉茶。

下人提袖斟了,李丰父子两个一脸的隐秘莫测,各自轻啜起茶,赞了两句无关痛痒的话,一时冷场。

毕竟,夏侯至刚从长安还京的那些日子里,李丰偶尔上门,再后来,看出他会客稀松不冷不热的态度,也就基本不来了。

这回,多少有些唐突的感觉。

“太常,如此好茶,我先敬你一杯。”李丰自己又斟了一盏,忽然开口,不伦不类的,夏侯至不等他举杯,两指一伸压在了杯沿,道,“中书令,今日来想必不是品茗的,既然来了,有话不妨直说。”

那盏茶,李丰便慢慢搁下了,一双短目中,眸光闪烁“好,太常是磊落人,我有话直说了。今日来,有关乎生死的大计要跟太常讨教,还请太常勿泄。”

掷地有声,言之凿凿,夏侯至微微摇首并不认同“我这一生,虽无半分功业在身,但若要我行暗事为非作恶,断然不能。所以,如果真是那样,中书令不必说,我自当你父子二人今日没来过。”

这话,当然不是做作,李丰脸上一阵尴尬,同儿子对视一眼,李韬会意,双目炯炯,十分坦然地看向夏侯至,作揖道

“太常多虑,无论庙堂之高还是江湖之远,何人不知太常性如明月,我父子二人,深受国恩亦钦佩太常人品贵重,又怎会敢作鼠辈来教太常行不义之事”

夏侯至看年轻人双眼明亮,烛光下,神采隐隐,已然带着难言的一股亢奋。他慢慢点了点头,轻声问“不知卿父子二人为何而来”

父子两人再次默契对视了一眼,李韬深吸口气,道

“不为别的,请太常匡扶社稷,以保江山。今桓行简兄弟弄权,跋扈专政,移鼎之心天下皆知,太常先人追随魏武平天下,图霸业,实为骨肉宗亲,今日魏祚危矣,我等欲同太常共筹大计,诛大将军桓行简”

那个不愿再听到的姓名,陡然入耳,外面凉风萧萧,坐中人闻言心惊,半晌过后,夏侯至才在耳畔巨大的轰鸣声中启口“血勇国士,其志不可夺,我亦钦佩。只是,我如今不过一闲散人,手中无兵,恐怕爱莫能助。”

似乎对他的反应在意料之中,李丰凝视他,摇了摇头“太常少年成名,人才英拔,又岂止在老庄太常的志向,恐怕本也不止于著书立说,可惜造化弄人,今困于斗室,太常可还记得昔年所书时事议今若事成,日后那时事议便不再只是黑白文字,太常年轻俊杰,难道就此甘心一无所成终老此间”

这一招激将,对夏侯至而言只不过牵扯起心底最深处的一丝惆怅,他短促笑了声,声音飘零

“不错,我有时在想,如果能从头来过,这满朝文武又该如何抉择虎兕出于柙,到底是何人之过但是,事到如今,桓氏掌内外之权,尔等欲入虎穴龙潭,其志可嘉,只可惜,太晚太晚了。”

“太常的意思是,就此看着桓氏移鼎,魏武基业不过为他人作嫁衣裳太常怎么不想想,你为名士,又为宗亲,以桓行简父子行事做派,他人或可鼠首两端,摇身一变,太常你呢”

李韬咄咄逼视,很不满夏侯至一副事不关己只想置身事外的姿态“太常不愿起事,不过怕连累宗族。可太常想过没,即便太常安分守己,只怕,有一日还是会祸事临头太常的昔年好友,太常的妹妹,今日安何在,太常既不肯依附大将军,又名重海内,君怀璧其罪到时退路又在哪儿呢”

听得夏侯至太阳穴直跳,一番话,犹如细针,准确无误地刺进了心尖。他脸色苍白起来,像透明的玉,易碎,晶莹。是啊,古人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可惜,他连桴恐怕都寻不到。

李丰低斥了声儿子,目光一凛,转而对夏侯至道

“犬子失礼了,太常,我父子二人敢将这生死之事托付,不过就是为信任太常。换了他人,这种话,关涉宗族绝不敢泄露一字,太常若执意不肯,我父子告辞,就当今日不曾来过。自然,不会牵连太常半分。”

曾几时时,他也是拿过刀的人,也曾想着有朝一日指挥千军万马,奔驰在帝国的沙场。长安的月色,西凉的大马,梦里边地连绵不断的画角声声当然,还有北邙山上清商发黑的骨殖,旧友们坟头的萋萋芳草,夏侯至不由攥了攥拳,他的血,许久没有这样滚烫过了。

“高平陵一战,桓家靠的,就是桓行简的三千死士和部分禁军。手中无人,有再高的声望也不过就是个虚名,不堪一击。”夏侯至注视着李丰,认真问道,“若要起事,你们手里拿什么来跟桓行简的大将军府兵戎相见禁军吗”

若这样拼真刀实枪,自然是下策了,李丰听夏侯至有松口的迹象,心里一动,只将个大概道出

“太常,此事只能取奇谋,出其不意,”说着倾过身去,附耳低声,“我等欲趁朝贺,设伏杀之。”

寥寥数语,险之又险,夏侯至微微皱眉,摇头道“以卵击石,未免太过草率了。”

他思忖良久,心有疑虑地看向李丰“既然如此,多一个我,又有何用处”

“太常”李丰忽急切地轻唤了他一声,劈头说出来,“不然,我等欲借太常之名,也不全是,乃出自真心,此事一成,诛权臣,平乱党,我等尊太常为大将军,接手军国大政,上下同心辅佐陛下”

大将军这个名头,像是一把寒光四射的利刃,就插在太极殿上,能为人所用,也会被它所伤。

夏侯至缄默片刻,问道“你们可曾想过,若是不成,是什么样的后果”

李丰深深望着他,字字清晰“想过,破釜沉舟而已,我等自然是压上了宗族性命。”

在刘融和桓睦明争暗斗的那些年里,李丰游刃有余地当着他的墙头草,到如今,是发生了什么让眼前人竟也有了破釜沉舟的魄力夏侯至没有力气多想。

“太常,事成,则擒乱臣贼子固大魏江山社稷。事败,则是我等的命罢了为江山社稷流血在所不辞”李丰语调铿锵起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夏侯至。

夏侯至心境恍惚,好半晌,他低声道“我记得,太傅去后,他待你还算器重。”

这个他,仿佛连名字也带着某种不详,李丰心里咯噔一下,苦笑道“并非器重,只为拉拢,若是太常肯为他所用,他恐怕也是如此。只是,太常天生一副傲骨,自然不屑任何汲汲营营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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