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厅是金碧辉煌的暖金色, 两旁是枝叶造型的壁灯。埃里克站在壁灯旁边, 穿着修身的黑色大衣和白衬衫,扣子却没有像以往那样系得严丝合缝, 而是解开了两颗,领子微敞着, 露出喉结和锁骨。
当他用一根手指点了点她时, 分明是唯我独尊的手势, 她的眼里却只剩下他手背指关节的轻微凹陷, 釉着暖色的光,有一种令人脸红心跳的性感。
就是,他的情绪有些不对劲。
他好像不太高兴。
谁惹他了
白兰芝一头雾水, 下意识地想走过去,关心一下他, 突然想起身后还有一个人。她想了想, 站住脚,看向羞窘万分的安娜“你走吧。世俗女隐修院我会接手,但同时那个隐修院也不再属于你,你以后不能再以它的名义进行炒作和谋取利益, 以及,没有我的允许, 你以后禁止踏足那里。”
安娜眼中满是羞愧的泪水,她红着眼眶抬起头, 嗫嚅着想要答谢, 却见白兰芝已经走到埃里克的身边, 看也没看她一眼。她满心苦涩,却不敢当着埃里克的面叫住白兰芝,只能眼睁睁望着她和埃里克的身影越来越远。
安娜的请求是一个意外,但就算没有接手世俗女隐修院,她也不会再小剧院久待,就当是天意吧。也许今晚以后,她就再也见不到他了。怀着这样的想法,她大着胆子追上他的脚步,离他更近了一些,却闻到一股醇厚浓重的酒气。
他喝酒了
白兰芝扯了扯他的衣袖,小声问“你怎么了”
埃里克扫她一眼,有些烦躁地移开了视线。
他喜欢品酒,却从不酗酒,每次都喝得十分克制,今天却多贪了几杯。酒液醇冽,是一把灼烈的软刀子,沿着他的唇齿、咽喉、食道,直直地扎进胃部。他不会喝醉,却会被烈酒勾起往事。
一路走来,明明没有过去多久,过去的人和事却像埋在沙漠中的雕像,遍布风化的伤痕。
他想起波斯、苏丹、印度、吉卜赛、佛罗伦萨,却唯独想不起自己故乡的名字。
他想起人们畏惧的眼神、惊恐的尖叫,想起波斯王宫里无处不在的流言蜚语。马赞德兰的皇宫是他一手改造,国王自以为只有他才能听到那些窃窃私语,却不知那些声音先要经过他的耳朵。他听见那些表面矜贵傲慢的大臣,私底下恐惧而兴奋地叫他“魔鬼”,说他没有正常人的五官,是国王从地底下召唤来的一只恶魔。
时间一长,连他自己都差点信了那些鬼话,认为自己真的是一个久居地底的怪物了。
既然他们把他视为“魔鬼”,那他就欣然接受了“魔鬼”的头衔和权力。他开始把皇宫当成他的耳目,机关作为他的分身,暗中监视着每一个人,掌控他们的生杀予夺。他知道每一个人最阴暗、最腐臭的秘密,以此大肆敛财。很快,他的财富就累积到几世也花不完的程度。他又厌倦了这种大权独揽、高高在上的生活。国王自以为放逐了埃里克,却不知是他自己想要离开。
他漫无目的,一路走,一路看,每到一个地方就学习他们的语言和乐器。但没过多久,他就意识到,他不适合这样的生活。
他阴暗、偏执、敏感、多疑,情绪处于岩浆和冰河的交汇处,时而能冷静自若地待人处事,时而却躁戾得想要毁掉一切。他无法忍受陌生人好奇地注视着他的面具,在波斯王国,他们都知道这是禁忌。来到其他地方以后,他时常觉得自己成为了一只马戏团的猴子,隔三差五就会有好奇的目光在他身上驻留。
那些人说得一点都没错,他就是一个魔鬼,他的内心是拥挤闭塞的牢狱,囚着各式各样的可怕欲望。他是披着衣冠的野兽,即使染上了人世间的烟火气,也依旧难改冷漠扭曲的本性。
音乐是他狂躁暴戾的内心,唯一平和的存在。本想设计完巴黎歌剧院的地下工程,他就离开这里,但听着奥黛尔创作出来的歌曲,他改变了想法。
一开始,他没想耽搁太久,随手救下了几个轻生的女孩,教她们声乐和作曲,准备让她们去打压奥黛尔过于荒谬的名气。
谁知那些女孩都太
他一两天就能吃透的理论,她们要几个月才堪堪入门。他的行程就这样耽误下来。
救下白兰芝是一个意外。那天,他本来在巴黎歌剧院选中了一个女孩。那个女孩正在舞校学芭蕾,天赋极高,但因父亲去世,难以走出伤痛,声音变得干涩难听。他站在黑暗中,随口指点了几句,她竟很快就领悟了他的意思,发出圆润轻灵的歌声。
他神色冷淡地审视着她,其实还是有些不满,觉得她天赋虽高,却有些天真和胆小,不是一枚合适的面具。
他理想中的面具应该更美丽,更胆大,更有心机,唯有如此,才能使奥黛尔落败,交还出她偷来的名气。
然后,他就遇见了白兰芝。
她是那么的聪明,轻而易举地就帮他达到了目的。按理说,他躁戾的情绪应该平复了下来,却莫名更加烦躁。
尤其是今晚,他看白兰芝,觉得她哪里都令人厌烦。她的双唇微动,唇瓣娇嫩殷红,是那么的碍眼;她的嗓音含笑,清冽干净,是那么的扰人;还有她那不知所谓的善良与同情心更是让他心情浮躁。
她是如此善良,善良得就像那些被人朝拜的、欺世盗名的神灵。
就是不知道,倘若他当着她的面,摘下面具,给她看看自己丑恶恐怖的真容,她是否还会保持那份虚伪的善良
想到这里,他垂下双眼,揉了揉眉心,唇角自嘲地一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