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哗啦一声, 天幕被撕开一道裂痕,大雨倾泻而下,滴滴答答地砸在窗户上。
水迹蜿蜒。
室内的玻璃上结了层雾, 林洛桑伸出手指擦白了一小块儿。
“不用了。”她对电话那边说。
既然最想见的时候没有见到,突兀的弥补她也不再需要了。
李凝芙沉默了一阵“你别怪妈妈,那天真的是甜甜突然发烧。”
“我也想来见你的,但是生病这种大事肯定比庆祝生日重要一些呀。假如我最后还是去给你过生日了, 心里焦急难免会表现出来,你看着肯定也不舒服,两头都尴尬。”
是啊, 为了避免两边都受伤, 所以最后你选择了她。
这句话在喉头打转,绕至舌尖堪堪要讲出,却被她给收了回来。
其实很正常, 宋甜是母亲现任家庭的孩子,而她是上一任, 也是过去式, 没什么立场去指责或不满。
所以无数念头交叠冲突下,她没有说话。
李凝芙又道“明天我们肯定都能到的,假都请好了, 所有琐事完全安排妥当,房间也订好了, 一定没有问题的。”
“你爸爸也说很久没看到你了, 你这孩子,怎么都不经常回去”
手掌心猝不及防地压上玻璃窗, 骇人的凉意钻进肌理,林洛桑抖了一抖, 迅速收回了手。
她问“你们已经订好了房间”
“是呀,定的德瓦楼的包间,你小时候不是最爱他家的炸排骨和油焖虾了吗”李凝芙笑,“提前一周才订到的呢,一直没告诉你就是为了给你个惊喜。”
她想说时过境迁太久,她现在的饮食习惯早已大变,不吃油炸食物,也吃不了辛辣。
李凝芙又说“你要是拒绝,我们这几天可就白忙活了,准备工作也白做了。”
“没有那么忙吧出来吃顿饭的时间总归是有的”
“如果你是在担心安全问题,我已经提前和餐厅做好保密工作了,安保也加强了,你肯定能顺利进来顺利出去。”
这一大段话几乎驳回了她所有能讲的拒绝理由,她知道李凝芙的性格,话说到这个份上,一定是之前真的愧疚,才想要好好补偿一下她。
李凝芙言辞诚恳,况且还是这么多年头次提出要三人一起出席,她多少也有些动摇,最终说了好。
挂断电话之后,她看见小暖趴在窗户上,用袖子努力地擦干净眼前区域,看向外面清晰而缥缈的大楼“好大的雨啊”
“就是,”岳辉一边仰头喝着奶茶一边说,“天儿怎么说变就变了。”
“带伞了吗”林洛桑问。
“车上有,我去拿。”
出了演播厅林洛桑才发现下的不止是雨,还有小颗小颗的冰雹,砸在伞面上噼里啪啦的。
天顷刻间暗下,深深浅浅的小水洼里反射着路灯微弱的光,高速行驶的车辆溅起帘幕般的水花,所有人都在行色匆匆地避雨。
上车之后岳辉才歇一口气“天气预报里也没说雨这么大啊”
他在林洛桑面前放下一杯热茶“这变天真他妈跟人生一样难以预料。”
小暖叹息“我现在只担心我挂在外面的衣服有多惨。”
说到衣服的问题,岳辉这才指向林洛桑肩膀“回去吹一下,这块被打湿了。”
到家后,林洛桑先是洗了个热水澡,然后在浴缸里泡了半个多小时解乏。
她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男人也正巧回来了。
或许是忙了一天,她今天尤为困倦,按照排练显露出的一些问题重新改了编曲和设计,披着湿漉漉的头发忙了大半天才去吹。
椅子太舒服,她靠上去身子就不自觉放松,随意拿着吹风机横扫了几下,头顶干得快,发尾却好像吹上十年也干不了。
因为她是卷发,所以为了保持形状,每次吹发都必须用手指把发尾卷着吹,这样一来便更麻烦。
她一边和困意作斗争,一边忍不住咕哝抱怨,后脑勺抵在软垫上,即将开始采取闭眼吹发的招数时,手里的吹风机被人夺走了。
也不知道男人是嫌她慢还是怎么的,拢着她发尾抖了几抖,很快就帮她吹好了,关掉吹风机搁在桌子上。
林洛桑
裴寒舟应当是有话要说,将她的椅子挪到自己身前,这才滚了滚喉结“我明天可能要出差。”
她还以为是什么大消息呢,搞了半天,原来给她解决完头发只是为了说出差的事情
她“噢”了声,从背后摸出自己的手机,做出标准回复“早去早回啊。”
男人盯着她,欲言又止了半晌。
林洛桑有所感觉,抬头对上他视线“对了,我还没问你去哪儿。”
“美国。”
顿了顿,男人道“如果发生什么事,要第一时间跟我说。”
又道“不要再见赵璇雅。”
林洛桑偏头“上次我见她你知道了”
“知道。”
然后见完她的当天你就提了离婚。
林洛桑颔首,从椅子上反扑向床,钻进被窝里“她应该也不会找我了。”
陷进枕头里之后,她问“你明天几点出发”
“上午十点。”
她应了声,困意席卷上来,很快就睡着了。
睡得早醒得也早,林洛桑六点多就睁开了眼,大半座城市仍在酣眠,包括她的丈夫。
她轻手轻脚地起身,收拾好了一切,打算先去排练,然后再去赴约吃饭。
走出卧室之前看到了衣架上挂着的衣服和领带,应该是他今天要穿的。
林洛桑原地停顿几秒,想起这男人最近光速倒退的打领带技能,将领带挂起来,自己先帮他打好,到时候他直接戴上调整一下松紧就可以了。
说到打领带,她还是在飞烟时期拍v学的,也就实际操作了十来次,男人要出席的公开场合可比她多得多,以前的领带也打得不错,最近就跟心不在焉似的,总是翻车。
翻车就算了,还非要给她看到。
把一个领带打好之后,林洛桑发现他箱子里还整齐摆着好几条,索性一起帮他把要带的几条也全部打好,重新摆好装进了箱子里,这才离开。
在她起身时男人就已经醒了,虽然分辨出她在原地忙着什么,但也知道她一向事多,便也没放在心上。
直到从衣架上拿下衬衫与西装时,眸光看到被挂得妥帖精巧的领带,又蹙着眉发现箱子内的手法如出一辙,嘴角这才不易察觉地弯了弯。
林洛桑上午在演播厅排练完毕,并在下午一点准时抵达德瓦楼。
她提早到了半个小时,但李凝芙和林鸿风已经早早地在包间里等着了,见她抵达,李凝芙笑着接过她手上的包,和以前放学时取过她书包是一样的手法。
事隔经年,林洛桑有片刻晃神。
“快坐吧,”林鸿风看了她一圈,道,“怎么又瘦了”
李凝芙接话“明星要求都这样,桑桑这不叫瘦,叫身材好,我看工作室常发她的健身视频,不是病态的瘦。”
林鸿风“那就好,身体健康才是第一位的。”
林洛桑笑笑“我知道,每半年团队都会安排体检的,平时饮食也有营养师搭配,身体不会有问题的。”
她刚坐下,又听得林鸿风问“听说你和那个裴寒舟,结婚了”
话题蓦然转向许久之前的事,她感觉到关切,可同时并不排斥地觉得讽刺,握着杯子漫无目的地转了两圈,垂下长长的眼睫盖住眼底不明情绪。
“是的。”
一桌人不约而同想到那场婚礼缺席的长辈方,都缄默了几秒。
林鸿风想了会,这才解释道“婚礼那时候双捷和我说过了,但我实在抽不开身。”
“况且你也大了,我总不能管你一辈子,你的事自己决定就好,我会尊重。”
李凝芙补充“我是后来看报纸才知道你结婚的,怎么没有通知妈妈”
林洛桑没什么情绪地笑了笑“给你打过电话的,你说甜甜要开家长会。我看你们都有事要忙,加上不是什么大事,就没强求。”
彼时的婚礼于她而言不过是走个过场,既无两情相悦也无携手并进,况且二人的缺席,其实也在她的意料之中。
“确实,人生里的大事多了去了,我们也不能事事都管,”林鸿风道,“你和小裴冷暖自知就好。”
“过去的事都过去了,说点开心的吧,”李凝芙转头问她,“今年年底是不是拿了特多奖”
聊到她风生水起的事业,气氛也算融洽,只是无论话题走向哪里,二人都自知理亏,没有问她婚姻是否幸福,也没提到要见裴寒舟的事情。
尽管那是大多数父母最关心的两件事。
林洛桑从不怀疑他们爱自己,但一寸爱也是爱,百寸也是爱。
他们曾倾注过百分百的心血爱过她,可物换星移,他们现在早已有了更爱的人。
饭吃到一半,服务生推上来蛋糕,分秒必争的幸福时刻里,迟到的蜡烛被插在蛋糕中央。
“选的是你最喜欢的粉色。”李凝芙说。
十几年过去,李凝芙依然准确记得她的很多喜好,但身为母亲,又确实错过了她的许多成长与变化,她甚至无法解释自己不再是八岁的小女孩,现在最喜欢的是紫色。
这恰恰是她最欣喜也最无力的部分。
人生的重要时刻里,错失的每一秒等待与陪伴都作数。
她没有选择拆穿。
很快,寻找打火机的李凝芙将目光投向了林鸿风“打火机给我一下。”
林鸿风皱眉“我没带打火机啊。”
“我不是给你发微信让你带一下的吗”
很显然,准备了这么久的饭局,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最重要的点蜡烛部分却忽然被中断,体验与愉悦感断崖式下跌,李凝芙也颇为不满。
“我没回你微信吧,我没回肯定就是没看到啊,既然在等我的话,怎么在上来之前也不看看手机,看到我没回你就应该在楼下买一个的啊”林鸿风的耐心也被耗尽,“莫名其妙,这还怪起我来了这饭是我要吃的吗”
“不是你要吃的难道你没有责任吗从小到大桑桑的事你哪怕管过一点吗,就算身为男人再撒手不管,最起码的责任也要尽到吧她的婚礼我没去是不知道,你知道了也不去,现在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评判我你是付出的比我多吗”
“又来了,你又在上升些什么,一件简简单单的小事非要弄得这么复杂翻旧账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掉”
“是我上升了吗,现在还怪我翻旧账你自己做过的事还不准我说了明明是两个人该一起干的事,我一个人干也就算了,让你做件小事你还这么多不满,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每天有多忙呢。怎么,要我给你算算你都忙些什么吗”
一句“找服务生”就能解决的小事,让二人彻底被点燃,你一言我一语地争执不下,站在位置上面红耳赤地争论。
谁都觉得自己有理,谁也没有获胜。
这是她八岁那年最熟悉的画面,无休止的争吵与和好,和好再争吵,争吵再原谅,原谅再歇斯底里。
八岁之前,她确认自己被暖融融的爱意所包围,就像是正午窗台上的日光,明亮又滚烫。
她知道父母相爱,她明白什么是幸福的婚姻,她喜欢坐在爸爸的肩膀上沿着铁路散步,喜欢看爸爸亲吻妈妈。
直到八岁那年生日,妈妈颤抖着拆开生日蛋糕的盒子,还没来得及切开蛋糕,已然声泪俱下。
她终于面对到了一个好似很普遍,却也诛心的句子。
妈妈说,如果我和你爸爸离婚,你跟谁
她那时候迷迷糊糊,没明白妈妈哭着说出的“出轨”二字的意思,直到看见爸爸手机里发送视频的漂亮姐姐。
很多事,小孩虽然不懂,但可以感觉到。
她感觉到爸爸没有那么爱妈妈了,她感觉到爸爸的耐心越来越少,她感觉到爸爸的温柔和笑脸都分给了别的女人。
妈妈虽然难过,但爸爸不想离婚,妈妈爱他,给了他机会。
经受过背叛的神经会变得脆弱,因为感受不到爱意,质疑和怀疑会无法自控地接踵而至,而在不爱你的人眼里,那只是无理取闹而已。
很多事迈出过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无数次的保证和原谅也只是将被撕毁的画努力拼凑成原状,风一吹依然四下飘零,伤痕从未被真正修复。
那一年他们的争吵越来越多,甚至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都会成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