蓟州被关外占据了十多年之久, 很多地方已经看不出这里原本属于中原,譬如这镇子。
与其说是镇子, 更像是个圈出来的牢笼, 百姓们都战战兢兢。
神容被山宗搂着穿镇而过,几乎将能走的地方都走了。
越走人流越少, 眼前已到另一个镇口, 再往前便出去了。
她到现在没见到山宗停步, 轻声问“没找到”
山宗嗯一声。
神容低语“要在这么多人里找出一个人是很难。”
山宗说“我要找的不是一个人。”
“什么”她不禁看他一眼。
山宗搂着她, 一手牵着马,眼睛还在周围扫视,没有接话。
看过几眼之后, 他搂紧神容往前“走吧。”
出了这个镇口, 便彻底穿过了那镇子。
外面还是那般灰茫茫的天地, 一边是遥不可见的蓟州城,另一边是连绵的高山峻岭, 远如笔墨点画在天边。
“不找了”神容自认判断的方位没错。
山宗将缰绳递给她,眼微垂“不找了。”
神容抓在手里,上马前又看了看他,忍不住问“你到底要找什么人”
山宗抬眼笑一下,又是那般漫不经心的模样“已不重要,本也没指望一定能找到,这张图给的也不过就是个线索罢了。”
话音一落, 他食指迅速在唇边竖了一下, 脸色已经凛然。
神容没做声, 眼往左右瞄了瞄,接着腰被他手一搂,松开马缰,跟着他往前走去。
离了镇口一大截,所见皆是茫茫尘烟弥漫的荒野,连着一条坑坑洼洼的土道。
土道边坐着一个人,背后是镇子,正面遥遥对着看不见的蓟州城方向。
山宗刚才看到了这人,才停住了话。
神容没有留心到,此刻走近才看清这人。
一个衣衫褴褛的人,花白的乱发披散着,蓬头垢面,脚边一只缺口沾泥的破碗,嘴里在哼哼唧唧像唱歌谣,声音嘶哑沧桑“旧一年,新一年”
原来是个老乞丐。
神容看一眼山宗,见他正在盯着那人看,便没说什么。
忽然那人一动,脸转过来“谁外来的”
声音沙哑得像有把粗沙子碾过,有些含糊不清,但说的是汉话。
那张被头发遮挡的脸也露出了一些,脸上伤疤遍布,下唇斜着,分明已毁了容。
神容微微扭过头,蹙着眉,没有再看。
山宗接话,刻意压低了声“是,外来的。”
那人往他跟前凑了凑,嘶哑道“中原来的你声音耳熟。”
“没错,中原来的。”山宗又说“我看你也眼熟。”
那人似激动了,两手在地上摸着,像是要摸到他一般。
神容这才发现他眼睛已瞎,甚至连腿也断了,不是坐在这里,是瘫在这里的,根本不知他是如何挪到这地方来的。
“我知道你是谁”他声音嘶嘶的,花白头发一缕一缕打了结,一下抓到了山宗的衣摆,摸着那如水的绸面锦衣,兴奋道“阿爹是你,你来找我了”
神容错愕地看山宗,这人都已满头花白,竟然张口就叫人爹
忽而那人朝她这边嗅了嗅,哑声嘀咕“好香”冷不丁就朝她扑过来,“婆娘你是我婆娘”
神容吓一跳,山宗搂着她一侧身,挡在了她前面,那人没碰到她。
“我婆娘呢”他竟还在找。
神容贴在山宗身前,低声说“原来是个疯子。”
山宗看着那人,嗯一声“不疯就不会一个人跑来这里了,更不敢哼这歌谣。”
那人没摸到,一双脏兮兮的手在地上拍了又拍,像是悔恨,又像是懊恼,接着又不动了,像是怔住了。
神容怕他又出什么疯病,牢牢盯着他。
山宗搂她又紧了些,宽袖里的手臂收在她腰上,紧实有力。
那人忽又开口,声更嘶哑了“我刚才说到哪了对,中原来的,中原终于来人了,你是谁”
他像是完全不记得中间发疯的事了。
山宗低沉说“一个崇姓商人。”
“商人”那人一手去摸自己身上,摸出一块脏兮兮的破皮子,抖索着递过来“那我给你钱,你帮我捎个信回中原,就说就说”
神容看了眼那破皮子,已破得不成样,不知从什么地方拽下来的一块,上面好似绣着字,但太脏了看不清。
山宗竟然接了“带什么话带给谁”
“带给就说”那人还在想,脑中糊住了一般,就这么坐着,迷迷糊糊的,竟又哼起歌谣来“旧一年,新一年,一晃多少年,中原王师何时至,年年复年年”
神容这才听出来,这是蓟州被占后流传出来的歌谣,十几年了,连她在长安都听到过几回。
大概是个盼望回归故国的人,在战乱里疯了,时好时坏。
她又看山宗,他还没有走的意思,一直在看那疯子。
下一刻,却见这疯子一下以耳贴到了地上,抬头时嘶哑声音里竟有了丝警觉“快走,你们快走”
山宗将那破皮子揣入怀中,一把揽过神容就走。
神容被他带着走出去时,那个疯子坐在那里,又开始哼唱那首大胆的歌谣了“旧一年,新一年”
到了马旁,山宗扶着神容的腰,送她上去“快。”
神容踩镫坐上马背,他便紧跟翻身而上,自后搂住她,策马出去。
尘烟在身后弥漫,隐约传来了马蹄声,夹杂着胡语喝骂声,疯子的哭叫声,许多人惊慌失措的尖叫声,一定是关外兵马又来了。
山宗没有回头,也没有往后看一眼,直奔往前。
神容在他身前问“他们追来了”声音瞬间被身下马疾驰的蹄声盖过。
“放心,可以甩开。”山宗声沉沉的,像是刚才和那疯子说话刻意压低还没转回来。
马跑得太快,她只能低下头避过直扑而来的风,不能看前,只能往后看。
余光里,那个镇子在往后倒退,天边那道隐约的城墙早已陷入了混沌沙尘里,再也不见。
沙尘里的确有几个骑马追来的身影,但一直没能跟上来。
如果不是有这几个人追着,那个镇子和那个疯子,都要叫人怀疑是不是真的。
山宗策马走的是偏道,虽然来时是神容指路,但他已记住方向。
冲入道旁一片枯林时,天光都已昏沉。
“他们没追来了”神容微微喘着气问。
“甩开了。”山宗低头她看一眼,他们到现在一直在赶路,水米未进,她竟也一个字没提过。
明明连在官舍里都是由长孙家随从精心伺候着的。
他也没说,但身下的马行得又快了许多。
出了枯林,已经绕开了他们之前会合的土台处,前方的山岭已然可见。
神容认了出来,一片连绵的山脉里就有望蓟山在关外的那片山岭。
他们此时恰从东来他们的反向赶来,就快到关城了。
刚心中一松,山宗忽然急急勒马。
神容随马抬蹄整个人往后,几乎挤在他胸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