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策的眸子微微发颤。这会儿回过神来,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闯下了什么祸。
在极度的愤怒之中,那种在他遇到危险时才会出现的火焰,汹涌地席卷了一切。不仅将那几个欺辱他的人,烧得哭爹喊娘, 燎出水泡, 还将溪边的大片山林都点着了。在吵杂的哗然声中, 他被仙索捆着带走的时候, 山火都还没有熄灭。
来到崇天阁那么久,他都没有在这个地方得到什么归属感。这些人, 显然和那几个欺负他的人是一伙的。依照过往的经验,他伤了人, 又损毁了地方,必定会遭到严厉的惩戒。
他见过犯错的弟子是被如何惩戒的。那根训诫的长鞭, 带着微小的刺, 能将人打得三个月下不了床。
薛策僵硬地梗着脖子,跪在地上, 等待着不知何时会落下的审判。
忽然, 他感觉到自己的手腕一松,仙索居然被眼前的人解开了。
薛策一怔, 便看见了眼前的这个年纪可以当他父亲的男人, 在他身前单膝蹲了下来,宽厚的手按住了他的肩。
季天沅深吸口气, 端详着薛策被揍得淤青的脸, 声音有些发哑“你叫薛策你是薛榭的儿子”
“你是谁”
季天沅道“我叫季天沅, 是崇天阁的阁主,也是你父亲当年的同门手足。”
他没有用“师兄弟”来形容薛榭,而是用的“手足”这个词。果然不是塑料兄弟情啊。戚斐悄悄地松了口气。
薛策眼睛睁得很大,完全没想到自己一直想见的人,会就这样出现在眼前,呆了几秒后,傻乎乎地接了一句“你不是在闭,闭关吗”
“提早出来了。”季天沅笑了笑,将薛策从地上扶了起来,看了一眼跪在一旁瑟瑟发抖的几个小孩“带他们下去疗伤。伤愈之后,将门规抄十遍,方可出房门。”
戚斐忍不住叫了一声好。
在出关的时候,季天沅肯定已经听说了这出闹剧的前因后果了,显然,他也清楚自己的儿子是个什么脾性。
季飞尘那胖墩,刚刚还横得跟什么似的,来到他爹面前,气焰全消,跟鹌鹑似的跪着,根本不敢恶人先告状,或者撒泼不抄书。
戚斐“”
唉,又一个世界级谜团出现了。季天沅这样的男人,为什么会养出一个这么无法无天的儿子
莫非是因为常年闭关,没空管教儿子,儿子被其余仆从宠坏了么
等所有人都退出去后,季天沅将薛策带到了一旁,让他坐了下来。平复了一下心绪后,他温和地问了小家伙的经历。包括他是什么时候来崇天阁的,近两年来,都在做什么。
听到薛策这一年多以来,一直在做最低等的杂活,季天沅的眉头越皱越紧。他伸手搭住了孩子的灵脉“你以前有遇到过和今天类似的,从手心冒出火焰来的情形吗”
薛策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有,遇到危险时,有过几次。”
季天沅沉思了片刻,才说“等一下我叫几个人跟你去水荫峰,帮你收拾东西。”
“我是不是,不可以留在水荫峰了”薛策早已预见了是这个结果,木然地垂下了脑袋,片晌后,补充了一句“季叔叔,不用,帮我收拾了,我的房间里,没有什么东西”
“是不能留在水荫峰了。”季天沅莞尔“不过,不是要赶你离开崇天阁,是要你搬来金鸢峰。今后,你就叫我师父吧。”
他其实也预感到了,自己的这个决定,在之后会引起什么非议。但他也做不到对手足的儿子置之不理。更何况,薛策极有可能,是修道界两百年不见一人的火修。有这样的天赋,不该被埋没。
薛策呆住了“我,可以吗”
“当然可以。”季天沅给他上了一层伤药,一边说“刚才问的那些,都是你来崇天阁之后的经历。那么之前呢你一直在东岳生活吗”
“嗯,我爹,很早就不在了。我娘,后来也不在了。我在东岳,和一只穷兽一起生活。”
戚斐一震,陡然看向了薛策的侧脸。
她不会听错了吧
前世的薛策,童年的回忆,竟然是完整的
他还记得她扮演的那只穷兽
季天沅显然也有些意外,反问“穷兽”
“她对我很好,化了人后,还把我从都是鬼怪的山谷里,救了出来,可之后,她就消失了我便一个人来了北昭,一开始是想,找到她。”薛策的发丝挡住了眼睛,声音很闷“但,怎么也找不到她,哪里都找不到。”
季天沅放下了手里的药瓶,想了想,说“妖兽在化人之后,寿命都会缩短很多。兴许,那只穷兽是元寿已尽了,所以才会消失,并非故意抛弃你的。”
薛策的鼻子发酸,几不可闻地点了点头。
他其实在几年之前,就隐隐约约地想明白了。
在最开始,发现穷兽消失的时候,他又委屈又着急。到处寻找,也到处碰壁,逐渐心灰意冷。
那时候,他的心里其实是埋怨过她,也恨过她的。埋怨她以前对自己那么好,还答应他要一起去北昭,又突然消失,不要他了。有时候,还会产生一种类似于自虐的阴暗念头她以前那么疼爱他,如果知道他当了小乞丐,还总是吃不饱,穿不暖,被人骂,被人打,会不会心疼得流眼泪也许还会突然出现在他的身边。
那时候躺在破庙里的他总是这样想。
嘴上说恨她消失。但是,如果她真的回来了,他一定会不计前嫌,拼命地钻进她的怀里,绝对不会追究她消失的事。
人总是会长大的,长大后,不切实际的幻想也会破灭。很多时候,而长大就是一瞬间的事。已经不记得是在哪一个瞬间了,他忽然就明白了很多。
他的穷兽在化人之后,不等他给她取一个名字,就突兀地消失了。应该不是自己想走,而是不得不走。
化人的妖兽都会早亡。她其实早就不在了吧。
季天沅拍了拍薛策的肩膀,叹了一声“听你所说,这只穷兽照顾了你几年,是因为你收留了腿受伤的它一只还未开化的穷兽,却也懂得知恩图报,这么有情有义,在东岳也是难得。”
戚斐还立在旁边,却已经留意不到他们后面又说了什么了。
薛策说的话,让她脑海里的几根弦齐齐崩断。
前世的薛策,不仅记得和穷兽共同生活的日子,还记得自己四处流浪寻找她的经历。
也就是说,在第二次套娃结束时,她亲眼目睹的那个被包子摊的老板当成瘟神赶走,被两个好心的女人送吃的,被乞丐嘻嘻哈哈地嘲讽,如同一具麻木小尸体般蜷缩在角落的薛策05,让她心疼得想抱紧他的小奶团子,并没有消失。
他长大了。他就是此刻坐在季天沅面前的薛策。
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戚斐的视野就忽然暗了下来。
仿佛有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拽着她的身体,往下落去。一阵天旋地转之后,首先冲入知觉里的,是一阵贯穿了身体的酸软感,每一块骨头都好像移了位置。这滋味,就类似于她小时候长高时,从骨头缝里透出的那种钻心的酸意。
戚斐从喉咙深处发出了一声嘶哑的低吟,慢慢清醒了。
她应该已经回到了洛小姐的身体里了。
戚斐缓缓地睁开了眼睛,悬挂在高空上的烈日刺得她眼珠子发烫。浓重的血腥味冲入了鼻腔。
这是一片满目疮痍的战场。尸山血海,人间炼狱。见不到还在厮杀的活人了,倒是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死状可怖的士兵尸体,血流成渠,湿润深黑的泥土上,散落着卷刃的兵器。
戚斐的胃部一阵翻腾,捏着鼻子坐了起来,脑海中涌入了一些零碎的信息。
此时此刻,距离薛策被季天沅收为徒弟,已经过去五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