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四十三岁以前,我是朴茨茅斯一个小镇的牧师,而且这份工作做了二十年。四十三岁之后才当上了议员。”克伦威尔道。
“哈哈哈,”安妮大笑道“你是说你的本职工作是牧师,热衷于给人临终布道吗”
“我对牧师这份工作心满意足,我常常对我的妻子和女儿说,我一定会当上议员,然后一步步高升,进入枢密院,成为首相,”克伦威尔道“她们也常常回以大笑,因为她们不相信,当然我也不相信,我说出来是为了让她们快乐,在用餐的时候或者其他的时候,我想看到她们笑得东倒西歪,这一个小小的家庭,就是我的全部。”
安妮依然哈哈大笑。
“我是个彻彻底底的平民,祖上大概穷困了十世,一直都是铁匠,但我的妻子有一个不错的出身,”克伦威尔仍然平淡地讲述着“她的曾祖父做过国王的近臣,祖父甚至还有个光荣的头衔,但她跟我在一起,就失去了这些东西,因为我的孩子毕竟跟我的姓,而不是她的。格里高利那时候才七岁,我们对他的将来有个安排,将他送入学院里好好学习,以后会有更好的前途。对于十二岁的女儿,我本意要为她挑选一个好人家,有一些资产的商人就不错。但我的妻子执意要将她送到显贵人家去,说是学习,实际上就是伺候别人家的小姐,虽然也能获得一些缝纫、音乐、礼节上的教导,可也许失去的更多。”
一直以来这是个传统,平民将女儿送送到领主那里,让她跟着领主夫人学习知识,学习礼仪。
现在没有所谓的领主,但有的是一个郡县的地方官,或者郡县中世袭有权利、有地位的二等、三等贵族,比如凯瑟琳的家庭就是个被边缘化的三等贵族。凯瑟琳作为郡守的女儿,身边服侍的侍女们是安普顿乡下的农村少女。当凯瑟琳要挑选侍女的时候,平民们争着抢着把自己的女儿送到她身边,最后帕尔夫人从一百多个候选人里挑了四个。
然而贵族的女儿,同样的,她们也要进宫去服侍王后,男爵、子爵甚至伯爵的女儿,这就是所谓的侍从女官。她们不必亲手服侍王后穿衣吃饭,否则女仆就成了吃白饭的了,她们的工作是陪着王后逗趣解闷,一起跳舞、一起唱歌、一起娱乐罢了。
对于贵族来说,把女儿送进宫廷,是希望通过和君主加强交流为自己谋得利益。对于老百姓来说,送出去的女儿会获得他们给不来的教养,会省下一口口粮,而长大以后她们服侍的女主人甚至会赐给她们合适的婚姻,作为服侍的酬劳。她们的婚姻不管如何,都会超过平民,当然大富大贵给不了,但有钱一些的商人或者学者,还是可以的,女主人会体面地将她们嫁出去,同样获得慈善的名声。
婚姻的高低程度,取决于女主人的地位,以及对侍女的喜爱程度。
克伦威尔的妻子莉兹希望女儿能获得一门好亲事,她费尽心思打听到诺福克的布利克林庄园在招侍女,就将女儿送了进去。
“为了保证能够选上,”克伦威尔道“我的妻子将女儿的姓氏改为她的,这样就能借到她们家族的姓氏荣光,一个子爵的名头还是很管用的,果然,她被选上了。”
安妮的神色仿佛发生了一点变化,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克伦威尔,厉声道“你妻子的姓氏是什么”
“霍尔,”克伦威尔终于转过了头“礼堂的意思,我常常和妻子开玩笑,认为她天生应该嫁给我这个牧师。”
安妮一下子站了起来,但她连连后退了几步,抓住了自己的胸口“海伦娜霍尔她是你的女儿”
她的脸上血色尽失,一双锐利明亮的眼睛刺此刻充满了恐惧和不可置信。
“是的,她是我的女儿,我的珍宝,”克伦威尔看着凯瑟琳,却露出了温柔的、回忆的目光“世上没有比她更纯洁可爱的孩子,她天性善良,内心纯真,没有受过任何的污染。我深知她应该被我们悉心珍藏在家中,而不是显露于人前,但我拗不过我的妻子,在她的哀求下,我同意将她送去公爵的庄园。但我仍然隐隐担忧,直到她送信回来,她被公爵的姐姐看中,让她来服侍自己的女儿,一个年级只比她大四岁的贵族小姐。”
“信里看得出来,她过得不错,得到了善待。多数的时间她陪着贵族小姐学习、玩耍,甚至骑马、钓鱼,”克伦威尔道“在信中她总是提到那位贵族小姐,认为这位小姐聪明、富有决断、有健全的思维和领导力,让她甘愿服从。我认为这是一件幸运的事情,很多的小姐生性软弱,受父兄的摆布,就连身边的侍女也受他们的摆布,但我的女儿似乎从没有这方面的担忧。”
安妮的脸色越发惨白,她灵巧的指头不由自主地颤抖着,死死抠住了裙摆上的花纹。
“公爵的门第多么高贵啊,然而和国王相比,似乎又不算什么了,”克伦威尔道“很快这位贵族小姐要进宫去服侍王后了,她带着心爱的侍女一同入宫,困难的时候相互扶持,荣耀的时候相互分享,应该是很深的感情了吧,她们又一同去了巴黎,给公主送嫁。”
“法国的男人和名媛淑女一样擅长针线刺绣和唱歌跳舞,”克伦威尔的声音变得恐怖起来,“可是如果你扒开他们的胸膛,就会发现他们其实都是野兽披了一张人皮,这一点你很有体会吧,安妮”
安妮已经瑟瑟发抖抖起来,她像呼吸不过来一样狠狠揪住自己的前襟,疯狂在自己的脖子上抓挠着,仿佛有看不见的牛虻围绕着她,她一边驱赶着,一边死死后退着,蜷缩在角落里,发出恐惧的喊声“不,我是被逼的我不愿如此,我不想我没有想到”
“你没有想到什么”克伦威尔也站了起来,他朝着安妮的方向逼近“当你被法国的那些贵族们纠缠不放,你起先乐于奉承,后来心生退缩,再后来陷入恐惧,你急于摆脱这帮恶狼,免得他们将你这个小羔羊活活玩死,你干了什么”
“我想回到英国”安妮嘶声力竭地大叫起来“我有错吗我要回家,不然我就会彻底沦落为他们的玩具,廉价的、随时可以拆得七零八落的玩具你不知道他们有多可怕,每年死在他们手上的女人又有多少他们是蟒蛇,已经缠住了我,我不想死,我有错吗”
“所以你就将海伦娜推入了他们的魔掌中,”克伦威尔眼睛就像烧红的烙铁,他的胸膛甚至比安妮起伏地更厉害“你知道使他们放过你的唯一办法就是找到你的替代品,你就将你身边忠心耿耿、又纯洁如羔羊的海伦娜送给了他们,然后在一个雨夜中,提着你满满一包的首饰和衣服,坐船回到了英国”
安妮发出一声呐喊,汗珠滚滚而下,夹杂着她不知道是恐惧还是茫然的泪水“那是我唯一的机会,再不跑我就回不去了,我还有一门好亲事,我的未婚夫还拥有一块巨大的、丰饶的爱尔兰土地,我回去就是伯爵夫人”
克伦威尔几乎要伸手将这个贱人捏死了,却被身后的凯瑟琳死死拦住“冷静克伦威尔大人冷静”
“该死”愤怒中的克伦威尔几乎将凯瑟琳甩脱出去“你该被炼狱的烈火焚烧,即算这样也洗不脱你的罪孽”
凯瑟琳不依不饶地扑了过来,将克伦威尔的胳膊死死抓住“她是该死,她应该被审判她罪有应得,现在让法庭审判她,你不该处以私刑多年以来的意义正是如此,你要她知晓自己真正的罪孽,然后在众人声讨中死去,而不是现在被你掐死”
克伦威尔对上了她的眼睛,这一下让他力松劲泄,让他不由自主抓住了凯瑟琳的手,露出痛苦悲伤的神情“海伦娜,她是杀死你的刽子手我替你报仇,这才是多年以来的意义”
凯瑟琳终于明白,为什么他总是盯着自己的眼睛,露出怀念又迷茫的神色,原来自己长得像海伦娜或者说,只有一双眼睛,像海伦娜
海伦娜死后,克伦威尔的妻子受到打击,又遇到了当时最流行的席卷该地的汗热病,很快在无尽的痛苦中死去。丧妻丧女的克伦威尔也几乎一病不起,但他最后顽强地挺了过来。
活着就是为了报仇,铁匠到牧师克伦威尔用了二十年,但牧师到议员,克伦威尔只用了半年,再过了两个月,他又拥有了律师的身份,很快在行业中斩头露角,得到了红衣主教沃尔西的器重。
两年之后,他进入了枢密院。
现在他是财政大臣、掌玺大臣、首席国务大臣,也就是真正的首相。从平民崛起的首相第一人。
凯瑟琳终于明白了他曾经说过的话“一切都是为了生存的权利,但只有一件事不是,就是扳倒安妮。”
“枉我还为你辩护,安妮,认为他们的审讯胡编乱造、夸大其词,事实上的确是这样,他们对你的指控根本没有在点上,所以你狡辩、推翻,完全理所应当。”凯瑟琳冷冷看着她脚下蜷缩在一起的安妮“但现在面对克伦威尔大人的指控,你谋杀了一个花季少女,让她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替你送死,你让她受尽侮辱,死在异国他乡,让她的母亲悲痛而死,让她的父亲一夜白头,你摧毁了一个幸福的家庭,从此以后这个家庭只存在幻想中,而活下来的意义只在于复仇,你明白你的罪孽在何方了吗,安妮你还能狡辩吗”
安妮瑟瑟发抖着,两手仍然在虚空抓着什么,又像死死推拒着什么。
“如果你只甘心于伯爵夫人,你就不会跑去巴黎,你去巴黎是贪图富贵,谋取更大的富贵,你为了这个富贵,谋杀了一个清白无辜的女孩。”凯瑟琳道“后来你回到宫廷,又不甘心做一个伯爵夫人,于是你为了王后这个位置,又迫害了一个清白无辜的女人。你虚荣、贪婪、狡诈、自负、无情,把自己所做的一切辩护为人的本能、人本身的,人本身的是同类相残,是谋害别人以满足自身利益吗你和那些法国的恶狼有什么区别,甚至你更可怕、更严重,因为你叫海伦娜满怀着对你的忠诚而死,也许临死前还不知道就是她敬重的小姐,亲手将她推进了火坑”
作者有话要说 让我们一起看的新年贺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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