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谢桃再一次醒来的时候, 她发现自己正被人背在背上。
厚厚的围巾将她的脸包裹了大半,她只觉得自己的头很痛, 脑子昏昏沉沉的还有点反应迟钝。
或许是因为她动了两下, 背着她穿行在雪天的清晨里的少年偏头,“你醒了”
谢桃听得出来,这是谢澜的声音。
“你”她刚一开口,嗓子就磨得生疼,声音喑哑。
“我今儿在附近办点事儿,顺道给你带了早饭来, 结果怎么敲门你都不应, 打电话也不接, 我只好自己进去了”
“你发着烧呢, 我得给你送医院里去。”
谢澜背着她快速地往路边走,想要拦一个出租车。
这大白天的, 他也不好使用术法,否则他还能更快。
当谢桃被谢澜扶着坐上出租车的时候,她偏头看向坐在自己身旁的谢澜, 神情有点恍惚。
“大叔, 去医院。”谢澜关上车门, 对司机道。
车在行驶的过程中,谢桃听见谢澜在她耳朵边念, “你昨天到底干啥去了怎么还把自己弄生病了你知不知道你还是挺重的,可累着我了”
“你也可以不管我的。”
谢桃咳嗽了一声,嗓音干干的, 没什么力气。
“那怎么行我不管你,你是不是就睡过去了”谢澜横了她一眼,然后把她头上的毛线帽子往下一拉,遮住了她的视线。
“”
谢桃默默地伸手,把帽子往上提了提。
但此刻,她偏头望着窗外纷飞的雪花,心里忽然升腾起几分暖意。
在车上不知不觉地又睡着了。
知道谢澜推了推她,她才睁开眼睛,还懵懵懂懂的时候,正好对上了司机大叔那一双笑眯眯的眼睛。
谢桃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在车上。
“下来。”谢澜朝她伸出手。
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打开车门,微微俯身站在外面的少年只穿着一件黑色的卫衣,搭着一条单薄的破洞牛仔裤,也没见他有丝毫冷意。
他就站在那儿,朝谢桃伸出手。
明明是天生张扬的眉眼,此刻却带着几分难言的柔和。
下了车,谢澜原本还想背谢桃,但被她拒绝了。
从挂号,到等候看诊,一直都是谢澜在帮她忙着来回跑,到看诊的时候,也是他扶着谢桃进去的。
医生开了一些药,又让输液,让他们去门诊。
谢澜虽然看着吊儿郎当的,但有时候却也心细,他扶着谢桃走进病房里,又让她在床上躺下来,然后又替她盖好被子。
等护士来给谢桃输液的时候,谢澜就在旁边看着针头被一点点地推进谢桃的血管里,他的眉头一点点皱起来,就好像被扎针的是自己似的。
等护士走了,他就走到床边,对谢桃说,“我去帮你拿药,等会儿就回来。”
谢桃看着他,点了点头。
病房里除了她之外,还有四五张病床,上面都躺了人在输液,每一张病床边都坐着陪病人的人,他们聊着家常,打发着时间。
谢桃盯着他们看了好一会儿,直到谢澜再一次出现在病房门口。
他的手里已经提了一袋子的药。
拉了个凳子在谢桃的床边坐下来,谢澜把那一袋子药都放在了旁边的床头柜上,然后问她,“你想不想吃点什么”
谢桃半睁着眼睛,摇摇头。
她盯着谢澜看了好久,在意识快模糊的时候,她忽然喊他,“谢澜。”
“怎么了”谢澜问她。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这样的一句话,是谢桃放在心里头久久没有问出的话。
但此刻,她看着坐在她面前的这个头发凌乱的少年,有许多的犹豫,忽然就都消失不见了。
无论是谢澜,亦或是老奚。
他们对待她,都是那么的好。
而在那间总是深夜开门的小酒馆里,她和他们一起吃着饭的时候,虽然总是吃不到肉,但其实,她心里觉得还挺开心的。
三个人一起吃饭,总是比一个人吃饭,要好啊。
就像从他们筷子底下永远也抢不到的肉,才是她最惦念的美味。
但是,他们为什么,要对她这样一个萍水相逢的人这么好呢
谢桃想不明白。
但谢桃,还是很感激。
“对你好你还不愿意”谢澜啧了一声,替她往上拉了拉被子。
或许是瞥见她看向他时,那样认真地想要寻求他的答案的眼神,谢澜顿了顿,忽然笑了一声,声音有点儿懒懒的,“可能是叫多了你桃桃妹,”
“所以,难免把你当成妹妹了吧。”
少年的声音清亮,他的眉眼也仍旧带着几分不受束缚的肆意张扬,看着她的时候,那双眼睛里,仿佛藏着浅淡的光。
他说得看似随意,却也带着几分认真。
谢桃想过无数种理由,却没有想到过,竟会从他的嘴里听到这样的一句话。
她并不知道的是,
在她眼前这个看起来从来都是大大咧咧,似乎从没有什么烦心事的少年,实则,也是一个多年孤独的人。
如果不是捡到那只看起来平平无奇,却材质十分特殊的瓶子,放出了被困在里面数百年之久的老奚,他或许现在就还是一个收破烂的。
从前的谢澜,对这个世界一直很抗拒。
在十四岁那年,他就孤身一人离开了福利院,靠着收破烂,过着食不果腹的生活。
有很多人想救助他,想让他回到学校里去上学。
但是谢澜觉得没什么意思。
就连活着,都是一件挺没意思的事情。
直到,他遇见老奚,那样浑浑噩噩的人生,才好像是终于透进来了一点儿光。
虽然他嘴上一直抗拒成为小酒馆的暂代老板,但令他无法否认的是,在小酒馆的这几年,的确让他过得越来越开心。
“睡吧,睡一觉醒来,你就好了。”
看着谢桃怔愣的模样,谢澜拍了拍她的被子,说道。
也不知道是因为他的声音很轻,还是因为挂着的液体有催眠的作用,谢桃渐渐地闭上了眼睛,沉沉睡去。
在梦里,她好像又梦到了卫韫。
一如昨天的风雪里,他披着玄色的大氅,穿着靛蓝的银线纹锦袍,朝她伸出手时,靛蓝的宽袖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谢桃极力地想要去拉他的手,可她望着他的指尖,却始终无法触碰到。
后来,他随着那道神秘的光幕渐渐消失了。
无论她怎么喊,都听不见他的回音。
当她再度醒来的时候,手背上的针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拔掉了,她反应了好一会儿,偏头的时候,看见了老奚的脸。
“醒了啊。”老奚对她笑了笑,然后指了指放在床头柜上的保温桶,道“正好,我给你煮了粥,你这两顿没吃了,肚子饿不饿”
或许是在他口中听见了“饿”这个字,她的肚子就有了反应,发出轻微的声音。
谢桃摸了一下自己的肚子,有点不太好意思地抿了抿嘴唇,“谢谢奚叔”
谢澜在旁边哼哼,“如果你不生病,我们就能吃到牛肉火锅了”
“我好了就补给你。”谢桃捧着老奚递过来的一碗粥,对谢澜说。
“哪用得着你补啊,等你好了,让老奚请”谢澜指了指老奚。
老奚也笑,“我请。”
而谢桃一勺粥喂进嘴里,也不知道是被烫到了,还是怎么回事,她的眼眶忽然有点发热。
她从来都没有想到过,自己生病的时候,还会有这样的两个人为她跑前跑后,甚至给她煮粥
谢桃抿紧嘴唇,半晌才望着他们,说,“谢澜,奚叔,”
“真的谢谢你们。”
如论如何,谢桃总是这样的一个人。
会为了世间所有向她报以善意,回以温暖的人而心怀感激。
因为他们值得。
而谢澜和老奚,令谢桃在这一瞬间,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家人的感觉。
“都是多少顿饭吃出来的交情了,谢什么谢”谢澜拽了一下她帽子上垂下来的毛球。
正在这个时候,病房的门忽然被人推开。
谢桃下意识地看过去,顿时脸色变了变。
是苏玲华。
她穿着一件浅色连衣裙,外面搭着毛呢大衣,脚上踩着一双长靴,衬得她的小腿更加纤细,原本就足够柔美的面容此刻化着精致的妆容,整个人都显露出一种优雅的气质。
但她拎着包站在那儿,在对上谢桃的双眼时,显得尤其踌躇。
病房里的气氛一瞬有了些变化。
老奚是多精明的神仙,只这么一眼,他便看出了端倪,于是他便对谢澜道,“走吧,我们先出去。”
谢澜却没明白,“出去干啥”
“”
老奚索性也不解释了,直接拽着谢澜走出了病房。
“老奚你干嘛啊那女的谁啊”谢澜甩开他的手,疑惑到不行。
“谢桃的母亲。”
老奚攥着手里的两只透明的珠子,平静地答。
“桃桃妹她妈”
谢澜“嘶”了一声,摸了摸下巴,“那我怎么瞧着她们之间的气氛不太对啊”
老奚是调查过谢桃的,所以她的事情,他基本都清楚。
包括她的过去。
于是病房外,老奚就跟谢澜讲起了谢桃的那些事情。
而病房里,其他病床上的病人已经走得七七八八,还剩下两个人躺在床上输着液,闭着眼睛睡觉。
病房里,显得尤其安静。
“桃桃”苏玲华走到谢桃的病床前,终于开口叫了她一声。
谢桃沉默了半晌,才问
“您来这里干什么”
苏玲华整个人都显得很局促,听见谢桃这么问她,她就连忙说,“今早你班主任把电话打到了家里来,说你没去上学”
“后来又听班主任说,说你生了病,有人帮你请了假,我我不放心你,我就问你班主任要了医院地址,过来了。”
听着苏玲华的声音,谢桃手里捧着那份热粥,垂着眼帘,片刻后才说,“我没事,你走吧。”
“你生了病,我是来照顾你的。”
苏玲华把包包放在床头柜上,轻声说。
照顾
谢桃在听见她的这句话的时候,嘴唇抿得紧紧的,捧着那碗粥的手指节渐渐地一再收紧。
“不用了。”睫毛颤了颤,她尽量让自己显得足够平静。
“桃桃,你不要每次都拒绝我好不好”
苏玲华皱起眉头,像是有点收不住情绪,声音陡然拔高。
甚至有一点点尖锐的痕迹。
顿了顿,她僵了一下,神色又柔和下来,声音也放低,“你生病了,你需要我的照顾。”
谢桃一直垂着眼帘,没有看她,在听见她的这句话时,她摇了摇头,轻轻地说,“我不用照顾。”
有一瞬,她的声音变得尤其飘忽
“真的不用了。”
其实早就,不需要了。
所以过去了的,就让它过去吧。
“桃桃”
苏玲华像是被她这样的模样给唤起了曾经的许多往事,她绷不住热了眼眶。
而谢桃忽然抬头,看着捂着嘴,掉眼泪的苏玲华好一会儿,她忽然说,
“妈妈您看,您每一次见我,总会忍不住哭,”
她顿了顿,“我见了您,也是这样。”
“您忘不掉曾经的许多事情,我也同样忘不掉,既然是这样,您又为什么,一定要来见我呢”
“一见我,您心里就难受,我一见您,心里也觉得很难受。”
谢桃望着她,眼里也渐渐有了一层浅淡的水光,
“妈妈,就这样吧,好不好”
就这样,隔着该有的距离,把所有的事情,都放进心里的那只匣子里锁着,不用再见,也不用再折磨着自己再面对彼此的时候,多流那几滴眼泪。
血缘,永远是血缘。
苏玲华对她好过,也坏过,于是一切,都只能像现在这样,彼此远离,才是最好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