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的鲜花锦簇中,唐沅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年也就走到了尾声。
前一晚沪城落下了今年冬天的初雪,早晨起来的时候,外边的街道上已经积起了薄薄的一层,银装素裹,煞是好看。
今年最后一期华国青年马上就要刊印,庄彦书来别墅取草儿青青最新连载的手稿,顺便就把一本厚部头的德文书放到了她面前。
唐沅扫了一眼封面,正是那本鼎鼎有名的资本论。
庄彦书搓着手,眼里闪着精光“我们大家商量了一下,趁着现在杂志还有些关注度,再增设一个有关马恩思想的新栏目。怎么样,大老板,凭您的本事,应该能找到一个德文翻译吧”
庄彦书不愧是后来引领新思潮运动的第一人,脑子灵活,嗅觉敏锐。这个时候的马恩思想刚进入华国不久,传播范围还十分有限,甚至还没有整理成规范的文集。
但对它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它是怎样伟大的思想理论。远的不提,不久前轰轰烈烈推翻旧社会的那场大革命,就带着不少它的影子。
新政府有心将它在华国推而广之,但实在分身乏术,只能更多地借助知识分子的力量。但这项工作实在太庞大,精通德文,又对政治、经济、哲学等方方面面都有深入了解的人又实在太少,很难把马恩著作翻译成华文,这也是现今马恩思想传播的最大瓶颈之一。
如今华国流传的马恩著作,都是零散单篇,且多由英文译本二次翻译而来,受英译本的影响,在思想内容的把控上难免就有所偏差。学问一途,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实在让人不能不着急和慎重。
现在不少名家都在这一浩大工程上铆足了劲,若是华国青年也能在其中分一杯羹,那在学术圈内的地位必能直线上升。
何况,庄彦书自己就是马恩主义的坚定信仰和践行者,自然是希望能为它的传播做一份贡献,给华国注入新思想,并在其中找到救亡图存之法的。
唐沅抱臂看他,挑眉“怎么,想从我这儿白嫖一个翻译”
他倒是算得精,一个敢对资本论下手的靠谱翻译那是钱就能买到的吗他们这些年轻人一拍脑门想出来的点子,倒要她来替他们操劳背锅了。
想得倒挺美。
白、白嫖
庄彦书被唐沅这番语出惊人惊得呛住了口水。他们大老板果然不是寻常女子,若是此刻这儿有个老学究,必是要一蹦三尺高,跳脚大骂大老板有辱斯文了。
不过这比喻似乎倒也形象,他专程来这一趟的目的,不就是想那啥咳咳,白嫖么。
好像没毛病。
庄彦书“嗐”了一声“读书人的事能叫白嫖么”
他们现在也是有大老板罩的人了,这么好的资源,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唐沅手指叩了叩那本厚部头棕红色的封皮,道“我帮你们找翻译倒也可以,但作为交换,你得帮我去做件事。”
庄彦书问“什么事”
“马上就要跨年关了,草儿明年是肯定要上学堂的,你去替她寻个合适的学校,钱不是问题。”
她和吴绮对沪城都不熟悉,若说这儿的大小学堂,再没有比庄彦书这样的读书人更了解的了。他办事,她倒也放心。
“我还当是什么大事呢。”庄彦书松了口气,毫不在意地摆摆手,“大老板放心,草儿妹妹上学的事就交给我了,保管给她寻个最好的去处”
唐沅“嗯”了一声“没什么事了吧那书留下,你可以走了。”
庄彦书
这都快中午了,不留他吃顿便饭吗
他就这么被大老板下了逐客令
“庄先生,我送你出去。”
吴绮面带微笑地上前,抢先堵住了庄彦书未出口的话。
庄彦书
大老板终于厌倦他了噫呜呜噫。
他面含悲愤,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别墅大门,直到别墅消失在视野里,也没人出来挽留他一下。
庄彦书哇他受不了这委屈。
唐沅料得不错,庄彦书的办事效率的确是高。
几天后,他就带着一叠资料又上了门,颇为自得道“快让草儿妹妹把这些资料填上,我已经跟学校那边说好了,这学期的课程还剩下一个尾巴,让草儿妹妹先去跟着听,融入一下课堂,下学期再正式入学,这样对她也好一些。”
唐沅看了一下那些资料,是沪城颇为有名的东文女子小学,离家也不远,确实是个不错的去处。
“辛苦了。”
听到大老板这么温和地跟自己说“辛苦了”,庄彦书竟诡异地生出了受宠若惊之感。
唐沅把资料放进楼上的书房,又拿着一叠装订好的手稿出来,放到了庄彦书面前。
“这是”
他疑惑地接过那叠手稿,翻开一看,瞳孔一下子放大,眼中的疑惑尽数化为了不可思议。
这竟是翻译好的资本论
庄彦书激动得语无伦次“大、大老板,这、这”
这才几天,大老板就把成品交给他了
惊喜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
唐沅淡定地垂下眼“只是前几页的内容而已,估计刚好够你们下期的内容,再没有多的了。”
她在从前那个世界就读过好几遍资本论,对大致的内容本就有所把握,更别提她精神力庞大,工作效率是旁人的好几倍。这点工作量,委实还算不得什么。
但这对庄彦书来说,就是天降的惊喜了。
他乐滋滋地捧着那几张手稿看了又看,眼睛像自己长了腿,黏在上头就动不了似的。
“时候不早了,你该回去了。”
“嗯”
嗯
庄彦书震惊地抬头看自家大老板。不留他吃午饭的吗
一旁的吴绮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道“我送庄先生出去。”
直到别墅大门又在他身后关上,庄彦书才恍惚反应过来自己又被赶了出来。
这个场景似乎有点似曾相识。
庄彦书强忍住自己被大老板嫌弃的一把辛酸泪,低头看着那沓手稿,试图寻找一丝安慰。
等等,这上面好像缺了点什么东西。
糟糕,他刚才竟忘了问大老板译者名字了
庄彦书去而复返,问唐沅这篇译文的作者是谁,如果可以的话,能否为他引荐一二。
能完成这等工作的必不是碌碌之辈,若有幸能与此等前辈交流一二,就是他之荣幸了。
唐沅听完他的来意,只淡淡扔下了两个字“竹文。”
庄彦书没反应过来,下意识追问“什么”
“作者一栏,写竹文的名字就好。”
竹、竹文
笑取上为竹,敢留半为文,那不是他家大老板的笔名吗
庄彦书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这本书的译者是您老人家”
唐沅颔首。
他怎么也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结果他早知道大老板牛逼,对方却总能一次次刷新他的认知。
开公司,写文章,做翻译,还有什么事情是您不会的,啊
您都这么牛逼了,还用得着投资我这破杂志社吗您自个儿开一个杂志社它不香吗保准扬名立万,到时候他一定来给您打工
庄彦书满脸恍惚地再一次被吴绮送出了家门,直到坐到了黄包车上,他在轻微的颠簸摇晃中看着那叠手稿,眼里一点一点射出了亮光。
他突然觉得,他有能当做传家宝传给子孙后代的东西了
他美滋滋地畅想着美好未来,此时此刻,他显然忽视了自己连女朋友都没有的事实,更别提拥有子孙后代了。
但,那不重要。
吴绮第二天带草儿去东文女子小学办理了入学手续,当天下午,小姑娘就成了一名光荣的小学生。
草儿青青前不久才掀起过一场巨大的讨论热潮,草儿在外读书,原本的名字是肯定不能再用了,唐沅就为她重新取了个名字,唤做庭光。
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鸾声将将。
唐沅愿她成为那束庭燎之光。
小姑娘生父姓赵,但她自己跑到唐沅面前,仰了头轻扯她的袖子,道“姐姐,我想姓戚。”
我想和您用同一个姓氏。
生父对她而言只是一个模糊虚化的轮廓,她早已经记不清他的样子;生母于她更是那场无尽黑暗中尖利的寒冰,刺得她心口发疼。
但再怎么疼,也都过去了。
只有姐姐,是拉她出泥泞的那只手,给了她现在和未来。
唐沅多少能窥探到一点小姑娘的想法,这是小事,她自然尊重她的意愿。
那天小姑娘拿着自己新鲜出炉的学生证,握着笔,照着学生姓名一栏在纸上密密麻麻写下自己的新名字。
戚庭光。
不是赵草儿,是戚庭光。
姐姐赐予她的姓和名,连带着姐姐赐予她的崭新的人生。
新一期华国青年赶在年尾刊印出来了,和前几期一样,销量十分不错,虽比不上浦江杂志这类的老牌大杂志,却也占据了一席之地,不是以前那个名不见经传的野鸡杂志了。
虽然杂志一开始是靠着草儿青青火起来的,但这么几期发行下来,杂志本身也终于被人注意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