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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见面

金兰捧着粉嫩花瓣,仿佛捧着一颗赤诚无比的砰砰跳动的心,目瞪口呆。

她还以为自己的话足够离经叛道了,不想朱瑄更叫她大开眼界。

什么认错了人,什么意外那些事情仿佛都不再重要。

花落无声,两人一时都没说话,静听院墙之外庄严肃穆的梵唱。

不知道过了多久,朱瑄忽然低头咳嗽。

金兰看过去,发现他为了和自己说话,一直坐在风口处,他体弱多病,又一脸倦色,匆匆出宫,想必身心俱疲。

风吹吹就要倒的模样,当真是我见犹怜,偏偏他风骨冷傲,所以不会给人柔弱无能的感觉,只会让人忍不住对他心生怜惜。

金兰暗暗叹口气,“殿下身体不适,不如早些回宫。”

朱瑄咳得双颊微红,听她出言关心,微蹙的眉稍稍舒展,“你我就要成为夫妻,唤我殿下未免太生分了。”

金兰一怔,脸上有些发烫。虽然明知自己不得不入宫,但听朱瑄当面说起夫妻二字,她还是觉得尴尬。

朱瑄道“我排行第五,小的时候宫人唤我五哥,以后你就叫我五哥,如何”

说完话,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金兰,神情十分专注。

金兰对“五哥”这个称呼毫无反应。

朱瑄眼底泛起一丝黯然之色,沉默了一会儿,微笑着道“礼尚往来,你在闺中可有小名”

金兰心道,小名没有,大名倒是有两个。

贺阿妹这个名字是祝氏随口取的,她不喜欢。她想和贺枝玉、贺枝堂一样随族中排行起名,然而她没有那个资格。

金兰这个名字是乔姐取的。

她摇摇头,“我没有小名。”

朱瑄看着她圆润白净的脸庞“我以后唤你圆圆,何如”

金兰一脸莫名其妙。

罗云瑾说他认错了人,她怀疑朱瑄也是把自己当成了谁的替身。可刚才一番交谈,她已经打消了这种猜测。但是现在朱瑄非要给她起小名,她又不得不怀疑是否曾经有一个“圆圆”的女子,太子情根深种的对象,就是那个圆圆。

金兰试探着问“殿下怎么起这两个字”

朱瑄轻笑,“我观你面如满月,起这两个字正合适。”

金兰嘴角抽了抽。

这是在笑话她生得胖

她一点都不胖好嘛

仿佛听懂了金兰心底抱怨的声音,朱瑄笑意更浓“圆圆最近在学宫中礼仪不必太拘束自己,也不用太害怕,很多事情并不是像传言说的那样我已经肃清东宫,在东宫,你可以随心所欲,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声音越来越低,幽黑双眸里一片空茫。

金兰一点都不了解朱瑄,但此刻她觉得自己好像能感受到朱瑄身上散发出来的悲伤。

他让她在这里等她,含笑和她撒谎,三言两语搅乱她的思路,他看起来从容不迫,不慌不忙,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而她只是一个糊里糊涂、被他骗得团团转的小女子。

可他的笑容背后没有一丝玩弄他人的戏谑之意,只有无尽的苦涩和苍凉。

朱瑄想起什么了

金兰没敢吭声。

廊前静悄悄的,唯有落花坠地的声响。

半晌后,角落里的杜岩小心翼翼地咳嗽了几声。

朱瑄回过神,脸上沉郁之色尽数敛去,缓缓站起身,走到金兰身前,拉起她的手。

金兰这一次没有挣扎。

她望着朱瑄的背影,他身体不好,时常咳嗽,但始终身姿笔挺,如劲风中的瘦竹,飘雪下的孤松,极致的孱弱中有着傲然的风骨。

杜岩悄悄松口气,紧跟在二人身后。

金兰说自己“不屑高攀”的时候,杜岩吓得魂飞魄散,一瞬间连身后事都想好了。没想到朱瑄居然没有动怒,不仅不动怒,还一脸“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的表情,接下来还告诉金兰他的小名,然后给金兰起了个“圆圆”的爱称。看样子,不管金兰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哪怕指着他的鼻子骂他,他都不会生气。

杜岩已经没有心思去揣度太子这诡异的态度了,在被金兰吓得魂不附体之后,他默默擦汗,忽然间福至心灵,欣喜若狂太子很喜欢金兰,超出所有人想象的喜欢,太子让他留在这里,准许他听到他们二人的对话,让自己看明白金兰在他心中的地位,这是多大的信任太子要重用他

这些天三天两头往贺家跑的苦心总算没有白费

杜岩高兴得浑身发痒。

至于太子的那句“去留随卿”,杜岩根本没放在心上,他才不信太子会这么大方,费尽心机娶金兰入宫,怎么可能随便放手等太子即位的时候,万里江山都是他的,金兰能躲到哪里去

说不定到时候小皇孙、小皇女都生了一窝了,她舍得走吗

朱瑄拉着金兰进了一间雅室。

雅室陈设简单,一桌一椅一几一榻一屏风,几上一炉檀香静静燃烧,一缕青烟袅袅娜娜逸出铜炉,窗前葱绿满墙,鸟鸣啁啾。

杜岩知趣地守在门外。

朱瑄拉着金兰在榻上坐了。

金兰虽然没经过事,但下意识懂得不能和男子独处一室,看到杜岩关上门,心里像烧着了一锅沸腾的开水,噗通噗通直跳。

朱瑄拉着她的手,眸光低垂,忽然道“一点愁凝鹦鹉喙,十分春上牡丹芽。”

金兰没上过学,自学的书本大多是经史和最近的女教书,自然不知道他念的什么诗,不过听他语调缠绵,本能觉得他是在调戏自己,立马绷紧了脸,用劲抽回手。

朱瑄笑了笑。

门外传来杜岩和人说话的声音,不一会儿,一人推门进屋,站在屏风前,给朱瑄请安。

朱瑄道“进来罢。”

屏风外面的人似乎有些迟疑。

朱瑄笑了一下,“这时候倒是规矩起来了,进来便是。你是医者,望闻问切是你的本事,忌讳什么”

外面的人告罪,转过屏风,走到榻前,给朱瑄行礼,原是个光头和尚。

和尚四十岁左右的年纪,慈眉善目,白白胖胖,请金兰伸出手。

金兰一愣,随即反应过来。

本地人说药王庙的和尚都会医术,而且医术很高明,时常有达官贵人登门求诊。朱瑄这是让和尚给她看病

她没病啊,王女医也让她停药了。

金兰心里念叨了一句,还是乖乖伸出手。

和尚表情不变,一番仔细诊视后,和朱瑄交换了一个眼神,朱瑄示意他出去说话。

金兰满头雾水。

杜岩捧了盏温茶进屋,笑眯眯道“殿下渴了罢这是南直隶进贡的松萝茶,没搁芝麻盐笋瓜仁。”

金兰心知剪春肯定是被朱瑄的人绊住了,接过茶盏喝了一口,顿觉口舌生甘,身心舒畅。

不愧是宫里伺候的人,果真心细如发,面面俱到。

贺家人爱喝泡茶,金兰不喜欢,嫌茶味浮躁,平时多喝清茶。贺家的仆从都未必知道她这个习惯,杜岩却留意到了,而且还特意准备了茶叶,当真精明。

难怪嘉平帝那么信重宦官。

杜岩的讨好之意只差没刻在脸上了,加上这段时日常常和他打交道,金兰知道他对自己没戒心,喝着茶,装作漫不经心地问“殿下的小名是五哥”

皇子的小名也和民间男孩的一样随便么

杜岩笑着道“这是惯例了,殿下排行第五,不止老娘娘、万岁爷爷,我们这些伺候的宫人也称呼殿下五哥,赵王、德王、庆王殿下排行第六、第七、第八,小名就是六哥、七哥、八哥。不过那都是殿下小时候的事了。”

赵王、德王、庆王是朱瑄的异母弟弟。朱瑄是头一个长大成人的皇子,和他年纪相仿的皇子陆续夭折,唯有他被生母藏在幽室中才能侥幸存活,等郑贵妃察觉时,他已被册封为太子。

郑贵妃知道朱瑄恨他入骨,转而扶持其他皇子,结果一查之后发现还有其他妃子秘密生下了一位皇子,另外还有两位妃子有孕在身,她立刻下令将已经出生的皇子抱回昭德宫养育,那位皇子就是赵王。德王、庆王则是年底出生的。

杜岩没有多说其他皇子的事,意有所指地道“如今宫中没人敢称呼太子五哥,只有殿下能这么叫呢。”

以前,五哥是朱瑄的小名,以后,五哥只是夫妻之间的亲密称呼。

金兰若有所思。

屋外窗下,满墙藤萝郁郁葱葱,院中一株参天古树,罩下一片浓阴。

朱瑄站在栏杆前,负手而立,视线越过密密麻麻的藤萝,望向雅室。

和尚站在他身边,低声道“殿弱,本不该奔波辛苦,我听人说殿下前些时又发病了这可不好,您天生不足,幼时又伤了底子,若再不勤加保养,恐于寿数有碍。”

朱瑄淡淡地道“今天的病人不是我。”

和尚虽然大大咧咧的,其实心里门儿清,立刻聪明地转了话题,“太子妃殿下亦有不足之症,想来是娘胎里带的毛病,不过应该于寿数无碍。”

朱瑄沉默了片刻,表情缓和了些,“那就好。”

虽然没看出金兰有什么毛病,但和尚常和权贵打交道,心眼灵活,为了安朱瑄的心,还是开了副温补的方子。

金兰来一趟药王庙,观摩了一场浴佛仪式,回去的时候,车厢里多了一大堆举世罕见的珍贵药材。

还多了一个“圆圆”的小名。

剪春心里骂骂咧咧,搂着金兰上上下下检查,听她说了和太子见面的事,变了脸色“小姐,您怎么能对太子说那样的话万一惹恼了太子爷,您可怎么办”

金兰一笑,把手塞进剪春掌中,“你摸摸。”

剪春摸到一手的汗水,手指再往袖子里一探,也湿乎乎的。

金兰撒娇道“我刚才差点吓死了。”

说那些话的时候,她怎么可能不怕几层衣衫全部湿透,鬓发也有湿意。

剪春又是心疼又是无奈,拿帕子给金兰擦汗。

金兰彻底放松下来,靠在剪春身上,累得手指都不想动弹一下。

她知道祝氏本性不坏,绝不可能下手害她,她只要本本分分的就够了,熬到十五岁出阁嫁人,她就能摆脱祝氏。

不想斜地里杀出一个皇太子,一道赐婚旨意彻底改变她的命运。

她的未来在东宫。

金兰这些年就是靠着乖巧和本分熬过来的,她可以继续乖巧下去,她可以装糊涂,装懵懂,只要皇太子喜欢,她可以装一辈子。

可她不想啊

生而为人,她也曾是阿娘的掌上宝,眼中珠。阿娘早逝,她孤苦无依,更应该自尊自爱,不能等着其他人的施舍怜悯。

她有血有肉,有喜有怒,她不甘心一辈子装聋作哑

“皇太子在民间的名声很好,都说他温厚儒雅,所以我决定赌一把”金兰小声呢喃,“我现在已经是太子妃,虽然还没进宫,到底占了名分,就算太子动怒,也不会公然把我怎么样。”

她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天可怜见,她赌对了。

金兰几乎虚脱,但心里却并不觉得疲累,清澈的双眸里翻腾着异样的神采,一种压抑了许多年的情绪在她心底欢快狂躁地涌动着。

人总要活个畅快淋漓,方不枉来人世走一遭。

贺家三代封官,嫡母、生母诰命加身,贺家的生养之恩,她算是还了。

从此以后,她只做她自己。

药王庙里,雅室。

朱瑄坐在榻前,低头轻抚金兰刚刚坐过的地方。

杜岩站在一边,满头黑线高雅的太子殿下居然做出这种傻里傻气的轻浮举动真是人不可貌相

太子妃看着怯懦,其实奔放大胆,离经叛道。

太子殿下看着清冷,其实呃是个痴情汉

“她喜欢松萝茶吗”朱瑄忽然问。

杜岩忙道“太子妃殿下很喜欢。小的按着千岁的吩咐,备了几罐新茶,虎丘、龙井、天池,都是南直隶新贡的,待会儿就能送到贺府。”

朱瑄一笑。

果然是她的口味。

杜岩偷偷观察朱瑄的表情,心中愈发笃定太子喜欢太子妃喜欢到了发痴的地步,自己只要讨好了太子妃,以后前途无量啊

正暗暗筹划,视线无意间扫过朱瑄的袖口,咦了一声。

“殿下”

他出声提醒。

朱瑄低头,薄唇轻挑。

一圈毛毛的打结的线绳缠在他袖间。

方才金兰坐在廊下翻花绳,应该是她起身撞进他怀里的时候落下的。

朱瑄拈起线绳,缠在修长指尖,一挑一拨,轻轻一翻,翻出一朵喇叭花。

杜岩一呆,继而骇笑“原来殿下还会解股。”

民间管这个叫翻花绳、挑绷绷,不过这游戏大多是女孩子玩,所以杜岩不敢明说,特意用了解股这个雅名。

朱瑄收起线绳,拢进袖中。

他当然会,不止翻花绳,还有丢沙包、踢毽子、挑棍、扎彩绳、编蛐蛐所有这些闺中少女解闷消遣的游戏,他都会。

都是她教他的。

自小在黑暗冰冷的幽室中长大,长年累月待在一间密不透风的小小窄室中,一年到头不见天日,他瘦小嶙峋,阴郁孤僻,人不人,鬼不鬼,陪伴他的,只有四面光秃秃的板壁。

后来她教他玩游戏。

他那时候呆呆笨笨的,什么都不懂,什么也不会,连话都不怎么会说,人瘦脱了形,几乎只剩下一把骨头,眼睛大得诡异,阿娘偷偷给他送吃的时候,好几次被他吓到,然后抱着他哭。

她从没被他吓着,一边笑他“怎么是个小结巴呀”

一边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教他,直到他会了为止。

朱瑄闭了闭眼睛,袖中的手握拳,线绳紧紧缠绕在指间,勒出淡淡的痕迹。

一点愁凝鹦鹉喙,十分春上牡丹芽。

她肯定没听懂,但脸色立马变正经了,想来听出了他的调笑之意。

十指纤纤,点点娇红,握在掌中,绵软柔嫩,当时念这句诗,确实是在调戏。

却一点都不符合他的心境。

其实他想念的是今宵剩把银缸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就怕是做梦。

圆圆我这些年过得好苦好苦啊

殚精竭虑,熬干心血,就是为了活下去,为了不再受人掣肘,为了变得强大。

如果你还在我身边,苦一点又算什么,我自甘之如饴,可你不在,你不在

说好了和我同甘共苦,携手一生,如今我终于站稳了脚跟,可以护你周全,让你无忧无虑、逍遥自在,可是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

万里河山,无边寂寞。

夜来幽梦,闲时与你立黄昏,灶前笑问粥可温,两情缱绻,朝夕不离。

醒来却是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欢乐趣,离别苦。

我就在你眼前啊圆圆你为什么不像以前那样,过来亲亲我

心口一阵绞痛。

朱瑄握紧线绳。

去留随卿

她居然信了

朱瑄薄唇轻挑。

去他的去留随卿既然找到她了,他怎么可能放手让她自己选择

她的人,她的心,她的骨和肉,她的全部,都必须完完全全属于他。

她孤苦的过去,他无法改变。

她的将来,朝朝暮暮,年年岁岁,喜怒哀乐,全是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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