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婢子”见状,笑意更浓,语重心长地说:“花公子看好了。匕首上并未淬毒,这一刀避过要害,公子自然无需就死。公子的朋友就在左近,个个武功非凡,尽可护得你重伤后的周全,不必担心我毁诺。”
花满楼发出一声叹息。
这仅仅是一声叹息,听不出什么情绪——然而这只是对视线被遮挡的何沉光而言的。及至这声叹息不可闻时,何沉光尚未能想象得出发生了什么;直到那婢子突然长身一跃,周围数道破空之声响起,有陌生的声音焦急道:“花相公!”
“婢子”人在半空中时,周围早已埋伏好的王府侍卫们齐齐发难,方才还一派静谧的院子简直热闹非凡。十数条人影当中,有直接攻向婢子的,也有冲到花满楼身边的,方才那声“花相公”正是出自于其中一人之口。这些人迅速摆好阵势、密不透风地围护于花满楼身周,唯恐那婢子暴起发难、对花满楼不利。
——花满楼跌伏于地时,姿势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小心了——这当然是为了免得令胸口插着的匕首受震荡所激,令自己伤上加伤。
即便他穿着一身黑衣,使得涌出的血液并不显眼,但那股锈甜的腥味还是诚实地钻进了何沉光的鼻子。
何沉光呼吸稍顿。
“婢子”的武功确实很好,也确实未曾毁诺——亲眼看着花满楼倒下后,她再也没有朝花满楼的方向看上一眼,而是径自抱着“新娘”,鬼魅般地穿过那些攻击她的侍卫的包围,身后数柄闪着寒光的长剑擦身而过,却没人能削下她一片衣角,果真除了花满楼,其余人再无一人是她的对手。她面露得色,丹田中真气匀转,足尖沾地借力,就要再度跃起——宅院高墙就在眼前不远,这一跃足以让她彻底离开包围圈,带着偷来的“新娘”逃之夭夭。
然而就是在这一跃的起落里,她怀中的“新娘”突然动了。
由于全然未曾防备,“婢子”甚至没有在这霎那间判断出这一动的危险。她撂倒新娘的迷香绝非凡品,即便中者是个绝顶高手,也绝不可能在一两天内重聚内力;更何况她在旁观察许久,早就确定了这“新娘”绝不可能是个绝顶高手?
她下意识地垂眸望去,正瞧见“新娘”鲜红大袖下的手,轻描淡写地按在了她的胸口。她尚且来不及辨认那布满了瘢痕的丑恶手皮意味着什么,即刻胸腔内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挣得她眼前一黑、丹田内真气溃散!
何沉光掌心六合真气吞吐,逆运自如,隔着人胸口最为薄弱的要害,震断了“婢子”心口的经脉,只是功力未逮,不能将活人力避掌下,只能将她震成重伤而已。然而这也足以让紧缀其后的数名侍卫得手,这婢子身形一滞的当口,两柄长剑同时呼啸而至,自背后一左一右地钉入了“婢子”的肩胛!
“婢子”心口受创,连惨呼都微弱难闻,就被两名持剑侍卫顺剑势钉在了地下!这二人分寸拿捏极好,剑锋不曾擦着何沉光一星;何沉光顺势像扔破麻袋一样扔开了那名婢子,不待站定,就阴风似的飞到了花满楼旁边。
两名守在花满楼身边的王府侍卫皆知“新娘”乃是埋伏的自己人,但也十分警惕,不曾让步。
何沉光一把扯下盖头,露出衬着幽夜更为骇人的形貌。那两名侍卫同时脸色发白,正要动作,就听到身后花满楼虚弱的声音:“让她过来吧。”
他躺在地上,后脑被身侧一名侍卫用手垫着,胸口衣衫被划开,正由那侍卫敷上疮药。那把匕首暂时无人敢拔,还明晃晃地插在他的胸口。
自从认识花满楼以来,何沉光还从未见过他这么失态狼狈的情状,表情陡然又阴森了几分,走近几步,不紧不慢地跪在花满楼身侧。
花满楼蹙起眉,轻声道:“何姑娘,为什么以身犯险?”
以他的为人,这已经算得上是最为激烈的诘问了。
何沉光穿着猩红的喜服,与花满楼两两相望,那副面貌同他一比,简直就像一只真正的红衣厉鬼。她既不信,又不得不信,以至于眼神都有些恶毒地扭曲了。她带着这种恶毒仔细地打量这个瞎子,冷冷地说:“你竟然这么愚蠢。你自己死了,别人活着,你觉得值得么?”
花满楼胸口上的匕首被月光耀得银亮,显见他现在开口说每一句话都会牵动伤口的危险。他艰难地喘息一下,没有答言,似乎那翘起的嘴角就能当做回答了——
何沉光真切地感觉到了一股发自灵魂的痒意。
先是从右脸开始,再是向下,直至右半边身子都开始发痒。身体中间有一道清晰的分割线,整个人被分成了两半,一半在水里,一半在火里。
她抬起刚才险些要了“婢子”的命的右手,扣着喜服的袖子,在发痒的右脸上擦了一擦。微妙的“哔啵”脆响细声爆开,就像是她的脸碎裂开来似的——很快她就发现裂开的不是她的脸,而是她皮肤上的瘢痕。
只要轻轻抚过,这些瘢痕就簌簌脱落,就像是一层蛇蜕。何沉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狠狠一拂右手上同样开裂的瘢痕,登时露出了一大块霜白的肌肤。
何沉光垂眸盯着这块袒露在夜风中的新生皮肤,又对比了一下自己依旧丑恶的左手。她将发痒的右脸上的“蛇蜕”也全部拍掉,感受着指腹下滑腻的、独属于年轻少女肌肤的触感。手指从额头正中一直滑到鼻子、嘴唇,发觉左脸依旧满布疤癞。
不远处,一队侍卫执着火把匆匆而来,被簇拥在中间的赫然是唐王世子朱芝址和陆小凤。陆小凤脚程自然最快,发觉情况有异,顷刻间就“飞”到了花满楼跟何沉光面前,还不待张嘴问问题,整个人就盯着何沉光的脸呆住了,嘴唇一张一合,半天才指着叫道:“噫!?”
旋即他看到倒在一旁的花满楼,差点扑到后者的身上去:“噫!?”
陆小凤已经又忙又跳之际,唐王世子方才姗姗来迟地走到了众人跟前。
与陆小凤截然不同,跟何沉光照面的那一刻起,朱芝址的眼光就再也没能移开过半分。他站在原地,脸上痛悔、震惊交织,脸色堪称精彩已极,哆嗦着嘴唇嘶声道:“卿……卿儿?”
陆小凤被他这声嘶吼吓了一跳,回过头来,“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