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裹着柳生的被子因为他剧烈的动作散开来, 大粒的汗珠从额头上滚落下来,纷纷砸在地上。从柳沁的方向,正能看见他高高耸起的两块肩胛, 因为消瘦而格外突出,如同蜘蛛两条腿一般叫人没由来的可怖。
“爹”
瞧见他这模样, 柳沁嚇了一跳,扯过搭在床沿的帕子替柳生擦着, 好好的帕子染成了红色, 那红色还争先恐后地想从帕子上滴落下去。
柳生似乎是想说什么话, 一张口,那红色竟然还随着咳嗽喷了些许出来, 他又是恼又是羞又是愧疚,紧紧抿着唇,两只坠着青灰的眼睛枯井一般盯着柳沁。
柳沁动作清晰, 先是将柳生的手与脸都仔细擦拭干净。再从厨房生了火, 拿土罐子装水掺了薄薄一片,几乎蝉翼一般透明的人参这是她托了药房伙计,才得以在给李家夫人的人参膏里用剩的边角料淘了些,花了两块大洋弄来的好人参。切好了放在罐子里,每次一片给柳生冲水喝的。
水滚了她将罐子拿下来,淘了些米放进锅里煮上, 又将帕子在冷水里浣洗干净了晾起来,这才端着温了许多的人参水进了房间。
她将柳生扶了些起来,嘴里安慰着“爹, 喝了这水就能好些了。”
柳生顺从地喝着,他神色是麻木的,显然并不因为柳沁的话而有所鼓舞。逆来顺受的生活让他早就对生活失去了信心。
柳沁的娘也是病去的,起初胸口疼,喝了几罐药下去不见好,她便也不喝了。
柳沁的娘是做帮人洗衣服的营生,柳沁还记得幼时她蹲在旁边看娘亲浣衣服的,那双温柔地揉过她脸的手渗血一般的红。
她想要帮忙,娘却不允“看你的书去罢,莫要吵我。”
柳生原先是在巡捕房做活的,后来遭人排挤丢了工作。也是因为这个由头,柳沁娘才选择出来做活。
丢了巡捕房的活儿,柳生也不气馁,因着有一身力气,便又找了个帮人搬东西的活。
夫妇二人又坚韧同心,早上天没亮便兜了菜到那街上去卖,每天柳沁醒来,看见的都是他们披露而归的模样。
好在柳生会来事也肯干,又是念过书的,一来二去竟然也做了个小头目。
本想着从今后柳沁娘总算不用帮人浣洗衣裳,柳沁娘却病倒了。这病实际上柳沁看得出是什么,可就算没有系统的制约,这个世界的医疗技术发展并不能够治疗癌症。
柳生不肯放弃,夫妇两所有的积蓄都因为柳沁娘的病花光了。他便只得更努力,照顾柳沁娘的任务便落到了柳沁身上。
夫妇两虽然文化不高,甚至柳沁娘还不识字,但是却因为柳生识字得到赏识这一点对文化格外看中,因此就算家里落得这个地步,夫妇两还是想尽了办法送柳沁去破私塾旁听。
柳沁每日听了,回家来,便踩着凳子灌了水与米在锅里,扔进一坨肉糜,抱着旧书钻到床沿开始同柳沁娘讲今日都学了什么,有什么好笑的事情。
如此这般说了一通,将正好煨得熟烂的粥盛过来,留了一碗给柳生,剩下的就这咸菜母女二人吃了。
等到时间再晚些,柳生便带着一身疲惫与酒气回来,偶尔会带一些糕点给柳沁。喝了粥恢复了气力,用自己匮乏的知识考教了柳沁的功课,这才肯睡去。
熬了两个春秋,柳沁娘终于还是熬不过去,没了。
那夜里她忽然来了力气,叫唤柳生“当家的,快把沁丫头抱开,我怕是不行了。”
若她真是不行了,怎能让沁丫头睡在自己身边。
柳生听她叫唤,已是惊出了一声冷汗,夹袄贴住脊心。再听她这样一说,双眼悲痛地红了起来,一个大男人含着哭腔“莫这样讲,你熬得过去的。”
“当家的,我若真是走了,你可要再找个健康知冷暖的。擦亮了眼睛莫要找那些个魍魉对沁丫头不好。”说着她也哽咽了,疼痛叫她皱着眉头气若游丝,悲痛使她说得出话来。
“我怕是熬不过了。”
那夜里,柳沁娘还是去了。柳沁哭了整整一天一夜,直到哭得背过气昏了过去。
她已经懵懂地知道死的概念娘亲不能再同她说话了,也不会再温柔地揉她的脸叫她“沁丫头”了。
柳生也好不到哪里去,柳沁娘的死没能给他带来半分解脱,反而让他越发感到一种难以喘息的压迫感。
他没有再娶,尽管不少人看准了他上进又肯干,还是个顾家的。他心里揣着柳沁娘,又怕有人欺辱柳沁,便一直没有再娶。
也正是他拼了命的,柳沁终于还是能上了私塾。又怕女儿受人蒙骗,也算是苦口婆心,原本粗枝大叶的男人想了法子买了些洋玩意给女儿开眼界,就怕她被这钱财迷了心。
柳沁也乖巧,若他说只能买一样小玩意,柳沁也绝不会像别的孩子那样撒泼,只认真挑选,选了最喜欢的一个。
好景不长,前两年,柳生也病了。原本他身体健康,想来正是柳沁娘病着的那些日子他奔波应酬,被灌了好些酒,长此以往,伤了身体。
若只是痛风也就罢了,无非阴雨连绵的日子受累些,吃食上警惕些。可沾染上了痨病,让他彻底心如死灰。
他倒是还有个哥哥和弟弟的,可当初柳沁娘生病时候两人就躲得远远的,更不肖说他那弟弟还欠了赌债。原先柳沁娘还在时候,他拿了钱“借”弟弟还账被发现,两人便吵了一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