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纳爵士行迹匆匆离开金穗花宫。
黑色的外衣裹挟的身形如同一个暗影, 转瞬即逝。
同样脚步匆忙进入内庭的枢密处成员们惊鸿一瞥,视野中便不见了那道影子,疑心是幻觉, 但那种刀一般的锋锐、血腥晕染的煞气, 即使走过的道路都好像留存尖锐痕迹的威慑感, 却又叫人无法忽视他的存在。
不过他们很快就将之抛到脑后,清空脑海, 肃正容装,等候召见。
总督府邸恍若冰封, 充满了令人心悸的不安宁。
当然比起这一种不安,更恐怖的应当是笼罩在多尼恩塔上空的阴影。
“金穗花宫受袭”一案, 牵扯到的范围几乎囊括了多尼恩塔各界, 更何况中央总督发难不需要切实的证据,不需要无可辩驳的理由,而主脑也将大部分算力集中到此处, 在它眼皮子底下任何魑魅魍魉都无处遁形。
无数指令像雪花一样从金穗花宫飞出,黄昏部队犹如地狱魅影般神出鬼没,赛特将军的近卫军搅出的声势更是浩大,白色恐怖从多尼恩塔扩散到星环,再辐射到大片的星域, 人心惶惶, 战战兢兢。
本来清扫反叛余孽并不会引起那么大的混乱,多尼恩塔上下都对这种事适应良好, 毕竟神经衰弱又经常犯被害妄想的总督, 惯常就喜欢来一波反抗军大清扫。
就算这次总督拿一部分贵族开刀还是身份更为尊贵的中高级贵族在主脑给出的确凿证据面前,仙女堡那边也没什么话可讲,权贵群体只能默认这些折损。
但偏偏总督扣留了黑蔷薇家族的家主, 这位背后的能量就大得惊人了。
黑蔷薇罗萨司家族作为中央星域最大的军火商之一,枝蔓与根系延伸得极其庞大,在总督对这位公开“好友”的态度莫测的前提下,不仅是黑蔷薇家族用尽关系探听上层意向,“暗蝶”武装舰队更是蠢蠢欲动,而且各大军团尤其是第一军团都在为之奔波。
大部分的知情者,明白总督这番大动作的前提并非袭击者本身,他的“客人”逃离才是折损总督威严的重点。
结合诺兰罗萨司被扣下的现状,以及“客人”与他之间婚约的前提,总督此举的缘由似乎不言而喻。
但是没人有胆去指责中央总督,能够出入金穗花宫的几位都对此讳莫如深以至于在外界眼中,黑蔷薇家主是否还在世都是未知数。
因为自从袭击事件发生之后,诺兰罗萨司便再没有出现在他人视野之中。
被所有人关注的焦点当然没死。
烟灰色头发的男人此刻还坐在会议厅中,与某位总督大人僵持着。
华贵又厚重的猩红幔布遮住了半边厅室,坐在诺兰的角度并不能透过幔布窥探到背后的任何画面,可他也完全没有好奇心去探知被遮掩起来的一切真实。
如果整个金穗花宫已经被“彩画师”异化,那么这个房间无疑是最扭曲最荒诞的核心。
他已经被困住很久了。
现在的金穗花宫更像是一个以精神力场阈凝结而成的大型精神祝器,就像总督曾在太空架设的“幻彩金穗花宫”一样。
即便“彩画师”已经收回,但那些精神力并没有彻底消散,甚至残留的能量还多得过分,以至于能将现实的府邸冰封起来。
这当然不是指冰雪覆盖这种现实意义的冰封,而是类似于“冻结”的概念。
以肉眼来看,或许会觉得这些建筑群与以往也没有多少差别,顶多是更加死寂沉闷一些,但若是以精神视野去窥视,就可以发现笼罩在现实之物上的近乎恢弘的构架。
梦幻般璀璨明丽的色块将整个总督府划分得七零八落,每一条色块的边缘都是足以切割人精神的锐芒。
比起过去看一眼就会遭受的毁灭性打击那些摧枯拉朽式的、以至于叫人无法辨别的覆灭感如今呈现在精神的画面,没有那么可怖的威力,反倒还原出其本质的美感。
就像是一位“画师”要在画布中创造新世界时,总要为之增添神奇的幻想一样,当神秘与形状美学的结合在意识态构架出无与伦比的造物,这个独特的精神领域足以颠覆他者的一切想象。
所以即使眼前的画面本身只是精神力的残留,也成为了一种能够挫伤人理智的糟糕利器。
越是注视深渊的人,越容易被深渊吞噬,能力者在这样的情景面前很容易迷失,反倒是普通人,如石头般坚实的大脑反倒更有自保的能力。
诺兰最初没被困住、还能在金穗花宫中活动时,与温纳博士一道抢救伤员。
被“彩画集”碾压下的能力者,伤得都很重;迷失还是好的,有些人识海被彻底碾碎,变成行尸走肉。
他知道高研所在想办法调试府邸外在的保护屏障,而且让任何出入府邸的能力者都佩戴限制精神侵蚀能量环,避免残留的精神振幅对大脑造成不可逆转的损伤。
但就算这样不计成本,能够进入金穗花宫的人也少得可怜。
高研所不得不冒着巨大的风险重新构建主脑的联通渠道。
之前关押的“客人”是已经逃离没错,但如今自缚其中的人是比之更不稳定的危险者。
离他最近的诺兰深有体会。
某种意义上来说,失控的总督会不会像那位一样、干扰主脑与天网这在模拟中是有很大概率的。
即便战者与指挥的精神力存在形式有很大的不同,但是超越限度的天赋,也具备一定程度上的共通之处。
诺兰知道总督没失控,也相信他不可能失控,可外界不知道。
所以知情者却又不像诺兰跟温纳爵士这样清楚实情的知情者最为担心受怕。
过荷的精神力量会直接影响到物质,事实上,就算是精神迷失或者直接崩溃都只是一种慢性现象,可如果精神折射到身体上,以至身体先行死亡,反而来得更为迅疾且不可逆。
完全释放了“彩画师”、且能量与信息过载的总督,就游走在失控边缘,一个不慎,不仅是多尼恩塔,连同整个星环、星环边的宇宙,都会在霎时化为乌有。
而此时此刻,距离这个恐怖之物距离最近的,并非是总督绝对信任的温纳爵士与黄昏部队,也不是战战兢兢、焦头烂额等待着任何指令的枢密处与内阁众大臣,而是一个刚刚背叛了他的朋友。
当然诺兰是不承认“背叛”的,如果总督需要,他可以有无数的正当理由。
只是总督不需要。
涌动在诺兰周身的色块最多,层层叠叠,不可捉摸,连空气都蕴含着那些疯狂又躁乱的精神因子。
他不能呼吸,呼吸等同于将那些裹挟着着控制的精神力主动纳入体内。
就像大部分能力者能够凭借自己的精神的屏障在太空生存一定的时间一样,即便不呼吸,他自身的能量也能暂时支持身体机能消耗。
总督确实没有主动将他纳入领域的范围内,解析他、控制他,但他现在的状态,更像是被冻在冰块中的雕塑。
如果不是他的天赋“格式力场”本来就自带领域,足以稳定他与他周身的屏障,他早就会与“冰块”一起被彻底冻结。
两人已经僵持了很久。
谁都不想妥协。
只是彼此的主次很分明。
金穗花宫的主人修复自己的精神、重新掌控天赋之余,还能不间断地向外发布命令,掀起整个多尼恩塔的血腥清算。
黑蔷薇家主困在对方的地盘中,不能掠夺空间以免更加激怒对方,也不能尝试离开拖延问题的解决,这才是最为难的。
他不懂总督的思维模式,没人能搞懂,但他至少清楚对方的行为模式。
总督不翻旧账。
所以有事最好当场解决。
诺兰很不甘愿低头,总督也知道他不甘愿。
多尼恩塔昼夜更替不知几回,偶尔有人能被允许在门外停留。
不知道外面的人听到的话语是怎样的,还是说更多的是精神层面的交流,反正落在诺兰耳中的就只有一些模糊的声纹他也无法辨别,究竟是自己能感知的范围有限,还是说那一切都在以他无法理解的方式进行。
后来温纳爵士进来过两次,进了门,就立在帷幕外没进去但在如此近的距离,诺兰都听不清他的话语。
他已经能断定这个环境早就在异化他的感知了。
等他发现自己连正常的时间观念都开始模糊时,黑蔷薇家主终于决定考虑放弃僵持的可能性。
好样的,他想,这是不服输就准备将我逼疯啊。
倔强确实有些不合时宜,只是因为牵扯到那个人,所以他难免会产生一些偏向的想法。
跟蕾拉或者说阿黛尔的某些交集,都是诺兰罗萨司的私人财产,他想保守自己的私人财产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只是总督不讲道理。
而诺兰也更应该看到,在手上没有别的任何筹码的前提下,既然某项财产有丢失的风险,而风险最终有可能导致更多财产的损失,那他也应该做出合适的取舍。
这是一个商人的自我修养。
诺兰再次斟酌良久。
他终于叹着气站起身,慢吞吞迈步,走向帷幕之后。
四面八方都是重压,他像是行走在水底,空气都变成一种凝滞的带阻力的东西。
然后他拉开幕布,走了进去。
总督当然没有变成魔鬼。
幕布后的色块汹涌得更为激烈,他一脚踏入,就像是踏入一个巨型万花筒中旋转的世界那样,不知是视觉的晕眩,连精神都似乎交错踪杂,纠缠成一团。
总督将所有无法控制的精神力与能量团全都压缩在这一块幕布之后的天地中,以至于它好像被切割成千万个小世界,身处其中的总督是唯一的真实,也是唯一完整的事物。
但是色块同样将他细密切割,它们无法将他切得七零八落,却在他身上划分出了无数细碎的刻痕,叫他像是一个摔碎后又重新拼凑起来的瓷器。
诺兰始终维持着自己的“格式力场”,他周遭方寸之间全是他的领域,即便被倾轧得厉害,也好歹能为他维系一个不被侵蚀的个体。
“还要多久才能恢复”他问道。
诺兰对此倒是不陌生。
上回见总督这幅模样还是在帝国刚覆灭那会儿、西天鹅宫的废墟上。
安妮公主手刃的是她的至亲,但是把整个参与祭典的王族一锅端的,当然是总督本人。
当时的亚撒卢恩斯还没有现在那么强大,所以濒临失控的“彩画集”横扫了将近一半的多尼恩塔,并且在之后的多年间,持续给他带来相当严重的后遗症,难说他后来的神经衰弱跟头痛病不是因此而产生的。
也就是说,那么多年来,总督唯一把自己的精神天赋全部打开的时候,就那么两回而已。
不管他为了谁释放“彩画集”,现在他能将天赋全开的余波仅控制在金穗花宫或者说这块幕布之后,就已经足够显示他控制能力进步了不止一点两点。
不知道。
闭着眼睛的总督当然没说话,声音是直接贯穿诺兰识海的。
诺兰头痛地抚了抚额,所以“格式力场”其实并不能阻拦对方的精神力侵蚀,自己的能力在溯源方面独一无一,但在防护层面就欠缺得多了。
他目前还完好无损,也仅仅是总督想困着他而已,而不是他真有能力在这种环境中独善其身。
“我有很多事要做啊。”他带着抱怨地叹息道。
语气平和如初,没有任何“反目成仇”的意味。
就像诺兰从来不认为自己的举动是“背叛”、是“投敌”一样,总督也从来没有因为他有心襄助阿黛尔逃脱、结果被绯红星域那边钻了空子而计较。
他困住诺兰,也仅仅想要得到一些额外的东西。
说来有些可笑,但发生在总督身上,似乎一点也不过分。
“给你给你,”诺兰闭了闭眼,无奈道,“毕竟你从不知道什么叫做他人隐私。”
他主动收起了自己的场阈,但又快速道“别怪我先提醒,你有且仅能看的只有这些,别动我其他记忆。”
恰是在此时,侵入他识海的精神力触手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惊奇他分出的记忆居然如此之少。
“没错,只有这些。”黑蔷薇家主慢慢道,“与她有关的记忆,只有这些。”
“因为,她是阿黛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