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然不会认为自己是全能的, 却好歹算是有那么一些能力,可面对的是这么一摊随时都会支离破碎的血肉之趣,也算是清晰见证到了自己的无能为力。
他嘲讽她是人偶, 竭尽全力贬低她的存在, 心中却也有着隐约的后怕。
想想, 他是真需要一个全然由自己支配的“人偶”,还是一个不爱他不属于他随时都能将人气个半死的女人
人不会爱上死物, 犯贱却是所有身陷情网的人都会去做的事。
可他不可能每一次都把她重新“拼凑”起来, 医疗舱能起到的作用也极其有限, 总有再先进的药物也无法治愈的病证出现,放任她虚弱下去,不是他的精神力彻底代替她的身体机能, 就是她生机衰竭、无可挽回。
哪一项都不是他想要的。
由于因为过分的自厌与抑郁, 有那么瞬间,他甚至觉得变成一个全然由理性操控的人也没有什么不好感情是如此叫人为难的事物,它无时无刻不在折磨人的神经,捏揉人的心脏,践踏人的尊严,玩弄人的灵魂
那么就摒弃它
可当年二次觉醒时地狱般的折磨他都熬过来, 没有选择解脱,现在更不会甘愿劈开灵魂、就此变成怪物。
人之所以为人, 便是感性与理性相互交织的产物, 他立足至高点, 牢牢把持权位, 不为声名,不为理想,只为了满足自己的乐趣如果连这点感性认识都不具备, 即便贵为中央总督,又有什么意义
只不过现在里面掺杂了一些意外的情愫,就好像污泥中加入一些鲜亮色彩,亚撒理解它终究会为那些污浊所吞没,然后扭曲异化,但不能接受它现在如此鲜活地存在于他的灵魂,主导他的行为。
他是尝试剥离了,没成功。
就算“彩画师”全开,将自己完全还原为本质的色块,然后一一剔除那些情愫,自以为安然无虞,可再看她一眼,一切的悸动便全又卷土重来。
爱恋好像真的是一种具备魔力的事物,当人无法解释这种事物的时候,便只能将其归类为玄奇之物。
亚撒不得不承认,可能阿黛尔身上的能力并没有那么强烈,被影响的人仅仅只是会对她产生一定的好感,他被陷进如今这种境地,完全就是他天赋惹的祸。
如果不是共感且共情了针对同一个人的感情,让它们堆积得超越了人能容纳的限度,他不会如此般毫无反抗的余力。
沦陷得太快,淹没得太深。
一直执拗地与自己本能对抗的亚撒,在今日之前确实压抑到了一个临界点但是爆发过后
他不仅没解脱出来,反而往下沉陷得更多了一点。
因为他真的拥有了一次久违的安眠
当时他站在医疗舱旁边,冷静地等待程序运转完毕,把她抱出来了时候,她的身体还在控制不住颤抖,偏偏她的血肉器官很难再承载更多的精神力,仿佛濒临碎裂的气泡,碰一碰就会支离破碎。
他只能抱着她,安抚她,在精神力可以触碰的范围内一点一点修改她的肌肉反应。
他自己都忘了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只觉得有一种从不曾有过的满足与轻松统辖了他的大脑。
所有的警惕与排斥至少在那一刻是被抑制到低谷的,以至于他好像完全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
其实他安眠的时间并不长,当他醒时他自己都惋惜时间短暂,怀中的人带给他一种安宁的错觉当然是错觉,在她睁开眼的瞬间,她灵魂中的峥嵘、锐芒、驳斥便汹涌而出。
她的无所谓足以刺伤所有的爱意。
水幕哗啦哗啦而下,亚撒抓着自己的头发面无表情地思考,自己还能接受多少沉没成本。
不对,他为什么本能地认为这会是“沉没成本”呢
就那么不能从她身上收获利益
烦躁地松开头发,他冷冷地抬起头,不行,他绝不会输。
阿黛尔半躺在游戏舱中。
接驳器像游走的蛇一样、自行连接到她的头部相应位置,某位总督断开了天网,才许可让她使用设备。
但是总督忽略了主脑主动入侵的可能只要有设备,这设备曾经连接到天网,那就是主脑的后花园。
在金穗花宫中它还无计可施,一出来,再严密的设置都防不了它,更何况还没人意识到要防它。
再加上它绝不会放过任何来见阿黛尔的机会
阿黛尔仅仅在虚拟游戏主平台待了片刻,还在听ai介绍,听着听着ai没声了。
她转过头,看到少女形态的ai投影自行离开引导台,出现在了她身边。
它在沙发的另一边坐下,并没有改变外表,大概是为了避免过后遗留痕迹。
于是明明外表是双马尾黄裙子的俏皮少女,却因为举手投足的姿态,显露出微妙的违和之感感觉主脑现在持有的人格有些像是个高贵优雅的女士。
现在它看着阿黛尔,表情有些复杂,眼神却隐约带着观察的意味。
它好像有些费解阿黛尔现在的平静。
最后是阿黛尔先打破的这种奇怪氛围“戴安娜”
询问与催促意味的名字出口,主脑“月神”在沉默之后,终于说道“您想要离开吗,女士”
陡然跳跃到这种的阿黛尔莫名产生了一些晕眩,然后她看向对方的视线也奇怪起来。
“既然问出这种问题你想帮助我吗”她不解道,“所以你决定与中央总督为敌了吗”
她问得一层比一层深“你决定要暴露自己了吗”
想不通主脑怎么忽然间决定莽了。
要知道,无论是它让整个智能生命的世界沉寂,还是说它背地里襄助反抗军,不是套了一层又一层马甲,就是层层掩饰自己的存在,而阿黛尔想离开,与中央总督杠上是必定的,主脑如果说要帮助阿黛尔,那在这个过程中,它太容易露出马脚了。
这就等同于选择自曝。
“这当然不符合我的行为规则,”它说,“但您很想要离开吧。”
“我当然想,”阿黛尔反问道,“可你怎么忽然产生这种想法”
主脑又沉寂了一会儿,说道“您不愤怒吗您不难受吗他这样地对待您”
它喃喃道“身为白狮之主,身为边境暴君,蒙受这样的侮辱之后您为何能如此平静”
这话一出,就代表其实之前隔壁卧房发生的一切,主脑都旁观了。
一方面为它的无孔不入感到心惊,一方面确实也挺尴尬。
有些糗事,只有自己知道那没什么大不了,但如果告诉她,还有一个熟人在旁观
阿黛尔的内心已经进行了一系列挖洞埋自己的动作,但是她表面上仍然装得很正经,秉承着“只要她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的原则,甚至还微笑道“因为什么都没有性命重要。”
“我不动怒,不置气,因为这一切对我没有任何助益,”她解释道,“只会让我与总督的关系更为僵化,而我现在确实需要依赖他才能行动,暂时性的缓和远比冲突更有利。”
她这种衡量利害的方式完全将自己置身于理性平台上的方式,唯独没有考虑她自身的感情。
“他现在对我的态度就算不软化,也要缓和得多;而且,至少我现在明白了,原来我对他的影响,如此之大。”大到能叫他崩坏。
阿黛尔想了想,还是不明白怎么主脑前脚现场蹲了个糟糕戏码,后脚就来说想要帮她离开
它那么在乎她的吗
那么想救她出总督的魔爪
她想不通,还是重复问了一遍“这与你现在的想法有什么必然联系吗”
“我已经无法判定您的行为,您的所作所为与我的模拟出现极大的偏差,”主脑说道,“我现在唯一能确定的,就是您想离开。”
什么什么
它看完总督跟她的“争锋相对”之后,发现自己无法判断她的行为
她的反应大大出乎了它的意料
也就是说,主脑搜集了有关她的所有信息她都怀疑过它连晨星要塞都深度潜入过了,才能过挖掘出那么多蕾拉的情报如此海量情报作为根基的前提下,试图判定她的行为模式,结果失败
主脑说道“其实我接连失误了两次。”
“我不但在您身上判断失误,我也同样对总督大人判断失误。”
它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是的,我能判断他会把很多时间与精力放在您身上,您会牵绊住他的脚步,但我所测算的过程没有一种,是现在这种局面。”
总督会放纵自我这一点就无法想象。
即便是主脑的算力,即便模拟过千次万次,它始终算不准人心。
又或者说,它不是算不准人心,它只是算不准总督与阿黛尔。
“我想要与您站在一条道路上,我首先需要付诸我的诚意,”主脑说,“而我唯一能判定的,只有您想离开这件事了。”
阿黛尔盯着这个游戏ai的躯壳,似乎在透过它望进其中那个主导这躯壳的存在里去。
要她完全信主脑,那是不可能的,她现在就在想,主脑会有什么深层次目的,主脑到底可信不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