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夜里, 顾家那边半夜了还有人在门口吵闹,声音大得张采萱这边都听得到。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好不容易有人能拿出粮食来,这些人当然不想放弃。先前不是没有人想过去顾家求帮忙的,只是顾家平日里和村里人太过疏离,暂时还没有人去而已。
张采萱也是后来才知道,顾家之所以拿出粮食,并不是主动,最先去的人是虎妞娘, 她主动提出愿意写契书,契书写一百斤, 只拿九十斤粮食,顾棋禀告过顾月景之后, 勉为其难才答应的。
虎妞娘是个好心的, 和她关系好的都得了消息, 于是,很快顾家门口就围了一大圈人。
不过, 顾家哪怕豪富, 最后也只拿了三千斤粮食出来而已。村里人再想要纠缠, 顾家就放了狗。那狗比张采萱家的小白还要威风,喂得油光水滑, 看起来身强体壮,不停嚎着看向外面的人,顾棋一双手几乎抓不住绳子。看那样子,似乎很想冲上来撕人。
面对这样的狗, 村里人再不甘心,也只能作罢。
许多人认命的回去商量离开的人选,一整天都时不时传来各妇人咒骂还有大声求饶哭诉的声音,还有怒气冲冲斥责的长辈。
张采萱听了这些,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好在有顾家,往张采萱和抱琴身上打主意的人瞬间就少了许多,几乎可以说没了,她得以轻松一天。
到了第三天,张采萱去村口时还是没带骄阳,将他放在了老大夫家中,如果说村里还有人值得她信任的话,抱琴和老大夫应该算是最让她放心的。
村口一大早就挤了满满当当的人,气氛沉闷,时不时就有妇人的低泣声传来,边上拎着包袱的男人面色也不太好看,还会嫉恨的扫一旁的兄弟妯娌。甚至还会暗暗怪上父母,对于老母亲的殷殷嘱咐不以为然,显然不只是怪,这是恨上了。
张采萱和抱琴站在角落处,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其实根本没有人注意她们,虽然有她们避而不见在前,但是现在的情形大家都知道,张采萱和抱琴家中不见得就有多少粮食,在借不出粮食的时候,避而不见是最好的办法了,算给大家都留了脸面了。
再说,此时众人正紧张呢,根本不会注意她们。
衙差到来的时辰和上一次差不多,还是一样严肃,待看到场上的那堆粮食比当初多时面色好了些,为首两人沉声道,“青山村村长何在”
村长面色扭曲了一瞬,他们一进来他就迎了上去,不用表明身份,这些人应该都知道他是村长了。再说了,这些人分明就是三天前来的那些,不可能认不出他来,这会儿之所以再次询问,大概还是想要公事公办,一点叙旧的意思都没有。
村长面色不好,但上前的动作不慢,微微躬身,语气毕恭毕敬,“小民在此,小将军有话尽管吩咐。”
那人看他一眼,语气淡然,“时辰不早,我们耽误不起,还得回去复命,你先将粮食称了装上马车,至于没有交上粮食的”
他扫了一眼人群中拎着包袱,面色不好看的那些人,“你拿账本和我们带来的师爷对账,交够一半的出一人,一点没交的,出两人。如果家中没有男丁,则需要每月交上二十套壮年男子的衣衫。”
人群一阵骚动,先前可没有说这个,如大丫娘家还有杨璇儿那样的,一开始也没有告诉他们不交税粮的后果。
没想到简单粗暴的,每月二十套,根本得熬夜赶出了,还有,他们可没说布料谁出来着。不说布料了,也根本没空种地,只能恶性循环。交不上粮食之后就得做衣交上,做衣衫之后,根本没空种地,彻底的成了给将士做衣的妇人了。
张采萱仔细看了,其实这里面村长可操作的事情挺多,比如够不够粮食这个,都是村长说了算,他说哪家不够,然后拎着包袱出来一人,就算是了了这桩事情了。
也就是说,可以帮别人顶,只要村长不说,那些官兵似乎不管这个,他们只要粮食和征兵的数量对得上,就不管这么多了。
这一次虽然比以前对了对账和征兵一事,却并没有耽误多久,等到了午后,衙差和官兵就押送着税粮,在村里妇人呜呜的哭声中离开了青山村。
他们走了,场上的人却一点没动。
交不上粮食被征了兵的,无论先前家中怎么吵,如今人已经去了,只剩下了伤感。
而交上了粮食的
此时担忧的就是家中人的肚子,大半的人还担心顾家那边的债务,年前这段时间如果还不上粮食,到时候就要拿地和房子来抵债了。
相比那些出了人的,他们只伤心几天,之后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留下的这些才是钝刀子割肉,不说别的,光是压力就能让人整夜整夜睡不着。
这里面最先反应过来的,大概还算是张采萱和抱琴,还有锦娘。
说真的,上一次秦肃凛他们被抓,家中只留下妇人没有人帮衬的人家,就只有她们三家。仔细计较起来,她们三家在村里都算富裕的。这一次上门借粮食的不是没有,但她们谁也没松口。
锦娘在那些人离开时就带着孩子偷偷离开了,张采萱和抱琴也差不多,算是最先离开的一波。抱琴抱着孩子和张采萱一起回村西去,低声商量着最近还是少出门,秦肃凛他们九月这个月应该会回来,毕竟最近的天气还是不错的,地上的泥泞都干了好多,等到了九月二十几他们该回来的日子,只要不再下雨,那时候应该更好走才对。
路过张全富家门口时,门里突然冲出来了何氏,张牙舞爪的冲到张采萱面前,她本就警觉,捂着肚子后退几步,看向面前面容狰狞的妇人,“二嫂,你这是做什么我可是有孕,你走路看清楚一些。”
何氏满眼通红,头发凌乱,“你满意了你报复我们对不对卖掉你的根本不是我,也不是你二哥,你为何要害他”
张采萱皱起眉,“二嫂,你现在心情不好,我不跟你一般见识,不过人还是要讲道理的,这些事情说到底,根本不关我事。”
张采萱才不管她疯不疯,该有的立场得有,该说的话还是要说,不能让她们觉得自己欠了她们。她好好的待在家中,为了避开她们甚至都不出门了,没道理这些事情还要怪到她身上来。
抱琴也觉得何氏的精神不对,退后几步,挡在张采萱面前,“二嫂,你是不是没睡好回去歇歇,日子总要过下去的。说难听点,我和采萱,也是和你一样这么痛苦着过来的,过着过着就习惯了”
何氏有些癫狂,“所以你们不平衡是不是你们就想要我也和你们一样痛苦是不是采萱,你自从回来,我自认从来没有对不起你过,你为何要这么害我”
张采萱和抱琴对视一眼。
此时何氏站在她们的必经之路上,道路虽然宽,但何氏张牙舞爪,几乎占了一半的路。虽然没挡完,但张采萱也不敢从边上过,万一何氏发疯突然冲上来,她也没办法避开。
两人根本没办法从这里过。
抱琴抱着个孩子,张采萱的肚子已经显怀,何氏又是在地里干过活的,手上力气也大,她们两人投鼠忌器,根本不敢和她硬抗。
张采萱好声好气,“二嫂,我也是没办法。”
一边说话,她和抱琴一起慢慢地往后退,她甚至接过了抱琴手中的孩子,抱琴空手,戒备的挡在她面前,护住张采萱和她怀中的孩子。
好在孩子不大,张采萱抱着不费劲,她退得有点快,只剩下抱琴和她周旋。眼看着离何氏已经有点距离,她暗暗松口气。
那边的何氏在抱琴的劝说下不仅没有安静下来,反而越发疯狂了。“你们都是看不得我们好的,我们好好的过日子,碍着谁了你们为何不帮我们,采萱,他是你二哥啊,当年的事情根本不能怪他,要怪就怪爹娘他们。”
张采萱暗暗叹口气,有些后悔走这条路了,不过这里是村口到村西最近的,一条直线,一点绕路都没有。她们走习惯了,一回家自然就往这条路来了。
抱琴本来挺直爽的人,这一会儿却格外有耐心,余光注意张采萱这边,见她离得远了,紧绷的身体松开了些,“二嫂,这件事情真不怪我们,二哥是好人我知道,但是这世道就是这样”
张采萱已经越来越远,看到抱琴也在一步步后退,再不迟疑,转身就走。
反正抱琴独自一人,和何氏纠缠哪怕落于下风也不要紧。最要紧是孩子,还有张采萱自己。
张采萱抱着孩子走得飞快,将身后两人的争执远远的甩在身后,胸腔里几乎堵住喘不过气,但她不敢停下,脚下飞快,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
虽然何氏没有扑上来的意思,但是她不能去赌那万一,她如今月份大,如果孩子出事,很可能她们母子都难保住。
走到半路,遇上哭红了眼的李氏和小李氏,吴氏老老实实跟在后头。
小李氏正低声说着什么,李香香也在一旁,捂着脸哭得泣不成声。
讲真,看到她们如此,张采萱心里有点难受。
看到张采萱抱着个孩子急匆匆过来,似乎还有点气喘,李氏她们是没心思搭理她的,倒是吴氏,勉强扯出一抹笑,“采萱,你怎么回来了”
张采萱喘了口气,微微缓了些气息才道,“方才二嫂拦住我,说我害了二哥。虽然我不明白我哪里就害了二哥,但我看二嫂很激动的样子我还是换一条路走的好。”
这番话等于是跟李氏告状了。
一般情形下,儿媳妇不听话,都是归婆婆管的,当然了,何氏这种闹法,如果张进禄在家,他也要管的。
张采萱之所以说出来,也是想要看看李氏她们的态度,如果她们和何氏一样,那么张全富一家人很可能已经记恨上她,往后她要格外注意才行。
李氏闻言,有些尴尬,“采萱啊,别跟你二嫂计较,她就是一时间接受不了,过几天就好了,到时候等她情绪好了,我让她过来给你道歉。”
张采萱看不出她心里的想法,不过李氏面上满是歉意,再加上她话语中的意思,显然是不赞同何氏这么闹的。“我不知道二嫂为何会说二哥被带走是我害的,但是此事讲道理的人都知道跟我没关系。”
张采萱话音刚落,李香香已经道,“是,跟你没关系,你要是有一两分看在我们的血缘关系,也不会故意看着你二哥就这么去送死了,还有我我跟你什么仇,你要这么害我我才刚成亲,说不准以后就”
真的是说不通。张采萱心里烦躁起来,冷了面色,“你要这么想,我也无话可说。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当下越过她们,抱紧怀中的孩子直接就走。
李氏忙拦住她,讪笑道“采萱,香香她年纪小,说话没分寸,又刚刚发生了这种事。你是姐姐,又懂事,别跟她一般见识。”
张采萱冷笑,“我比她大,就合该让着她凭什么”
她面色实在不好,显然也恼了她们了。
李香香冷哼,“谁要你让”
李氏拉她一把,手上动作却不大,也没怎么使劲,和稀泥的意思明显。“采萱”
张采萱冷哼,不看她们,抬脚就走。
要不是为了试探李氏的心思,她才不会和她们纠缠这么半天,还是怀中的孩子和自己的身子要紧,就怕她们忍不住发疯。
“采萱采萱”
后头李氏和吴氏的声音传来,张采萱再不回头,心里了然,只怕李氏她们就算是没有面上恼了她,心里难免记恨上她了,往后,她要小心些才行。
张采萱在路上也碰上了村里人,都只淡淡的打个招呼就行了,她没心思和她们说话,不过那些人也没心思就是。好多人都眼眶通红,还有吵架的,一路上吵得面红耳赤。她都小心翼翼的避开,就怕被误伤。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今天这样的日子,她不来村口根本不可能,她和抱琴都知道村里人可能会过激,早已提前走了,要不是路上遇上发疯的何氏,她们此时说不准已经回到了村西了。
走了没多久,后面有急促的脚步声匆匆而来,她戒备的回身,看到是抱琴,松了口气,“没事”
抱琴点头,“你二嫂根本没动手,看起来吓人而已。其实我觉得她根本没发疯,只是借故发泄心里的不满。”
当然会不满,不只是她,还有村里的许多妇人也是一样。凭什么一家子几兄弟,就轮到她们守活寡比如何氏这样,前头还有大哥呢,真的会想不通怎么就轮到她了。
当下都是长子养老,如张全富他们这样的,以后年老之后,一般都是跟着张进福过日子,如果越过老大,那张进福会被别人戳脊梁骨的。兴许是因为这个,他才留了下来。
张采萱叹口气,将孩子递回给她,“没办法的事情。我们避着点。”
抱琴低下头看向襁褓中的孩子,伸手摸摸他的脸,一片温热,眼睛紧闭,显然还没醒,顿时松口气,“我不怕和她打,又不是没打过,我只是怕她伤了孩子和你。现在这种情形,真要是被伤了,也只能自认倒霉。”
张采萱听到她说“又不是没打过”时嘴角忍不住抽了下。抱琴回到村里,最多就是和她娘吵了几次,还真没有跟谁动过手,说的这句话,显然就是以前在楚府和人打过架了。
不过她说的话确实有道理,像他们家那种几乎是刀架在脖子上都凑不齐税粮的,显然是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但凡是有一点办法,张采萱相信张全富和李氏也不会愿意送老二去当兵。这样的情形下,真要是被何氏打伤,他们家指定赔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