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伤病, 公子离去 ,公主府的新年极为冷清。
文致宣却并不这么觉得。短暂的心灰如死之后, 他找到了生命的全新意义。
他自己都觉得奇怪,相伴数十年的周如虹淫奔而去, 他内心更多的是被羞辱的痛恨,而全无痛楚和嫉妒。
大概只有一个原因说得通他从来也没有真的爱过她。
是啊,他怎么可能真的爱上一个贱人文致宣在内心深处重复, 刻意抹去历历在目的回忆, 反复告诉自己他爱的人只有林卿卿。
堂堂一国公主, 为他付出这么多, 又与他朝夕相处, 几乎不见外人, 他不用担心再戴一顶绿帽子。那个贱妇跑就跑了,她一定会下十八层地狱他还有卿卿。
她那么高贵清雅, 而且,只爱着他。
关外频频传来好消息。
开春后草木渐渐丰茂,嵬族人心不稳,断断续续有人偷偷跑回草原;
镇北王趁乱出击,夺回一城;
镇北王极为关照文铮羽,从不让他身涉险境;
文铮羽武功高强,得到镇北军的一致赞赏,镇北王非常欣赏他
文致宣所听到的所有信息,都只是她想让他知道的部分。林卿卿知道的消息,比文致宣要多得多。
比如, 镇北王当然管不住文铮羽,发现他能力足够自保后,默许了他上战场;
比如,文铮羽的武功并不是在演武场上得到的认可,而是独自潜行,提着嵬族斥候的脑袋直接回到镇北军大营,才获得了热烈欢呼;
比如
镇北军使者回京时,问文铮羽是否有什么话要对家里人说。
关外艰苦,许多人都会让京中捎带些生活物资过去。
文铮羽沉默许久,只捎回一条简短口信
“原谅我,等我。”
天气愈暖,形式愈有利于长越。
天气逐渐炎热时,关外传来捷报传说中骁勇善战、以一当十的嵬族大将,于大帐中被人斩去首级
久久僵持不下的战局,随着敌军领袖的暴毙一下打开突破口,镇北军挥军攻城,不但迅速夺回被攻占的城池,还就势俘获了嵬族几位重要贵族。
镇北王率亲信,正马不停蹄地千里上京,预备亲手将嵬族大将的头颅献给圣上。
捷报令皇帝龙颜大悦,国朝内外,喜气洋洋。
只有一个地方例外。
公主府笼罩在愁云惨雾之中。
嵬族大将被人斩首而死,而那名勇武过人且武功卓绝的长越士兵不是别人,正是公主府的小公子,才封了郡王的文铮羽。
文致宣扶着小厮的肩膀跪在地上,一个字都没说出来便昏了过去。
林卿卿在原地怔了很久。
宫中前来通传的太监不忍心,看着她渐渐褪去血色的面庞,轻声道“皇爷叮嘱,叫公主别太伤心了。过些日子,会在宗室中另挑好的来过继给公主”
林卿卿面色雪白一片,脑袋里嗡嗡直响,什么也听不分明。
半晌,长睫轻颤几下,她望了太监一眼,忽然大步走出厅堂,径直回了自己卧房,关上门。
纵然她是公主,也不能无视天使。但养子暴亡,悲痛欲绝到失去理智,并不难以理解。
太监同情地叹了口气。
昏暗的房间内,林卿卿并没有崩溃也没有痛哭,脑海中像有一根线牵引着她,她机械地一步一步走近大床,平躺上去。
她需要迅速入睡。
思绪纷乱,如千军万马在脑海中冲撞。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如同一具面无表情的尸体,过了半个时辰,又诈尸般忽然坐起身下床,僵硬地打开妆匣,取出曾经喂给文致宣的药粉。
她终于陷入深沉的睡眠。
侍女们不敢打扰,直到第二天早上才互相商量着,敲敲门试试。
再伤心,也得用膳哪。公主身体要是垮了,皇帝能活剐了她们
萍儿猜拳输了,紧张地咬着唇,虚虚握拳,深吸一口气
门自己开了。
红木门扇分开,中间露出娇美面庞,双眸清澈肌肤红润,宛然一张酣睡刚醒的美人图“怎么了进来伺候我梳洗罢。”
侍女们惊讶地对视一眼,蹑手蹑脚地跟进去。
林卿卿坐在绣墩上,肩背笔直,盯着铜镜中自己昏黄的倒影。
听到鬼吏疑惑地说“任务完成了文铮羽的魂魄尚未离体”时的感觉,逐渐回笼。
心脏有种被渐渐解冻的感觉,又酥又麻。她强迫自己一遍遍在心中重述文铮羽还活着的事实,努力规避掉另一种通常被称之为后怕的情绪
文铮羽不会死的。她付出这么多努力,不就是为了避免他的死亡么
在公主的心愿中,他不应该是被报复的对象。
文致宣醒过来之后,有三四天的功夫都说不出话,只是呆呆地盯着账顶,像一具会呼吸的尸体,一个活死人。
他无法接受唯一的儿子死亡的事实。他是他的独子,文家最后的血脉,他一辈子的指望
心脏如被利器穿过,无论说什么做什么,太监那尖细的嗓音都不断回响在耳边,如同贯耳魔音“文小郡王骁勇善战,独立奇功,不幸罹难,加封为”
加封谁稀罕什么加封
人都没了,要封号有什么用
深埋在心底,本以为早已遗忘的记忆,争先恐后翻涌而出。
小铮还小的时候,他其实很少见到他。玉雪可爱的小男孩每次见到他都要扑过来,抱住他的大腿,甜甜地张开手臂叫“爹爹抱”,而周如虹会为难地扯开他,说叫爹爹休息
后来,他决定要将小铮送入公主府。小铮闹得很厉害,他没忍住动了手。
从那之后,仿佛便成了习惯。
小铮太小,还不懂得爹娘的良苦用心。他送他进府也好,打他也好,不许他见周如虹也好,都是为了他的前途考虑,等他长大,他自然会明白的。
没想到那往后十年,小铮与他几乎形同陌路,连表面上的父子情也再难维持。
直到在别庄中他暴躁地推开自己,将林卿卿一把从棺材中拉出文致宣知道,自己唯一的儿子,永远也不会原谅他了。
他没等到他长大,他就已经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全身半残的男人躺在床上,想到儿子站在棺材前冷漠地说“你只是向往权势”时的模样,喉头一甜,痉挛般抬起身,吐出一大口鲜血,顺着下颌一直流进衣领,染红了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