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教授的平反像是一个讯号, 接二连三的,好消息接踵而至,很快, 陆师傅邹工他们的单位都带着平反证明过来了。
等到廖主任从京中赶回杨树湾的时候, 整个杨树湾, 哦不, 准确点儿说是整个红星公社所有下放右哌的帽子都摘掉了。
周围其他几个公社也陆陆续续传来了消息, 好几位主动请缨下乡指导技术工作的右哌分子也要开始重新调查,准备平反啦。
胡杨看见廖主任像是被谁打了一闷棍的表情, 忍不住挑高眉毛“怎么样, 傻了吧, 我看的都眼花缭乱, 全都凑一块了。廖主任,我跟你讲,消息还不止这个呢。”
说着他拉着人开始咬耳朵, “我听到消息知青下放政策也要调整啦。下放满五年的,可以申请回到父母身边。如果无法安置工作, 也可以就近原则,在父母所在城市周边大队下放。”
廖主任挥挥手, 他现在可没心思听这些,他乱着呢。
从抵达京中第一天晚上被找去谈话之后, 他就彻底乱了。
中央让他当干部呢,跨越式进步,直接跳过了市一级, 安排他当省里头的第一副书记,专门主抓农业生产以及工副业问题。
当时领导对他宣布的时候,他的脑子就是“砰”的一声。
廖主任两只手往外张开,做出了一个爆炸的手势,直到此刻他仍然双眼发直“我都懵了,我还以为他们要抓了我蹲大牢呢。”
他说了大不敬的话,要是有人告小状的话,保不齐他就是个现行反格命。
其实上京的路上他就后悔了,觉得自己实在沉不住气,干嘛要逞一时意气,占这种嘴巴上的便宜他家有老婆孩子又不是孤家寡人,他要真没了的话,他家招娣跟小丫丫可怎么活哟。
哪知道这回既没有上狗头铡,也没有拖虎头砸,反而直接又给了他一顶乌纱帽。
乖乖,省里头的第一副书记,那四舍五入相当于是古时候的几品官来着差不多应当是个通判了吧。
胡杨胡乱地一挥手“通判那是管破案的,相当于公安厅长检察院长兼法院院长。”
其实廖主任是纯学渣,杨树湾的新任大队书记是文科学渣,两人都搞不清楚九品中正制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过胡杨并不关心这些,他在意的是廖主任回来了,他东胜哥呢
胡杨奇怪地朝廖主任身后张望“你俩可是一块儿走的 ”
这下子廖主任又开始哼哼唧唧的气不顺了“他可不一样,他叫主席喊过去啦。”
说起来他都是全省第一副书记了,坐着火箭飞速升迁的人了,结果这趟进京也没能见到主席他老人家。
要说主席累了,不想见人,他能理解。毕竟那么大年,虽然自己一直喊着主席万岁,可从古到今哪有人生活到万岁的道理,人不服老是不行的哦。
可让他愤怒的是主席没见他却见了何东胜。连捎带着看他一眼都不肯。
廖主任做出高深莫测的模样,努力压抑着嘴里头的酸味儿我看这一回说不定东胜能进中央呢,乖乖,一飞冲天,飞黄腾达啦。”
他一说空气里头的醋味越浓郁,熏得廖主任自己都呆不住。他抬脚往前走,“小秋呢,我可得好好恭喜她,这下子她要当诰命夫人啦。”
胡杨脸上的笑一扫而空,都顾不上,要尊重省里头新任大干部。
他直接两条眉毛竖起来“恭喜个屁,小秋明天会稀罕这玩意儿吗余秋到现在还没好呢。”
廖主任吓了一大跳,结结巴巴的“这怎么还没好啊她都回家了,也没人打她骂她吓她了,她应该好了才对呀。不行,你跟余教授说了没有保不齐她就是生病了,跟我那会儿一样,得挂水。不挂水的话好不了。”
胡杨摇摇头“穆教授天们请人过来看了,说余秋是受刺激太严重,所以恢复起来不容易。”
他心情低落,没有接着往下讲,其实教授们说了另外一句话有的人就此再也没有恢复正常。
人的精神就是那么回事,瞧着强硬的跟钢筋一样,百折不挠,结果到了最后一步,轻轻伸个手指头就能直接折断了。
胡杨不敢想象余秋究竟遭受了怎样的折磨。
他有位表姨妈,她母亲的表姐,蹲过日本人的大牢,在国民党的监狱里头装过疯,好不容易熬到解放,踏实了不到20年,大格命一开始,表姨妈被折磨疯了。
老石那么一条硬铮铮的铁汉,打过不知道多少仗,枪林弹雨里头摸爬滚起来的人,悲愤绝望之下,却要冲着看守喊,你直接给我一枪吧。
余秋不过是个小姑娘啊,比他姐姐还小的姑娘,比田雨还小的姑娘。她怎么能熬得住。
廖主任两只手上下挥舞,直接一巴掌拍上胡杨的后背,乐观的不得了“你怕什么呀这又不是疯了十年八载,这才刚疯,小秋自己肯定有办法的。你也不瞧瞧青崖子精神病院起码有13的病人叫余秋给就好了,你还怕她自己解决不了问题”
胡杨精神头还是好不起来“医者难自医,你让余秋现在怎么给自己看病啊”
廖主任不耐烦地推着他“走走走,让我先看看人,你们天天瞧瞧不出变化来,我这好些天不看,说不定一眼就瞅出了进步。
胡杨立刻喊“她不在医疗站,你去育红班。”
廖主任满头雾水“她跑育红班做什么她照应好自己就不错了,还能指望她带娃娃啊。”
胡杨摇头“是二丫。”
余秋怕生,谁靠近她都会遭到剧烈的反应。就连往常经常跟她睡一张床的田雨凑过去跟她说话,她都缩到床脚瑟瑟发抖,还发出尖叫。唯一能够靠近她的人只有护士。
可是护士还有自己的工作与家人总不好留下来一直照顾她。
大家伙儿心急如焚的时候,二丫跟颗小炮弹似的冲进来,直接抱上了余秋的大腿,仰着脑袋喊“小秋大夫。”
说来也神奇,余秋当时虽然被吓得不轻,却没有大喊大叫,就僵着身子,任由二丫抱着。
胡奶奶见状,立刻试探着招呼二丫“你带小秋大夫过来吃饭。”
神奇的事情发生了,二丫去牵余秋的手,余秋居然没有甩开。
大概小孩子天生干净,安抚住了余秋惊恐不安的灵魂。当天晚上二丫也没回家,而是跟余秋一块儿睡的觉。
因为余秋浑身冰凉,脚下放的热水袋都捂不暖,二丫是个小火炉,刚好可以帮小秋大夫取暖。
最最重要的是,二丫晚上起来尿尿的时候也会叫余秋,这样可以最大限度的避免余秋尿床。
听上去不可思议,然而没有人提醒的话,16岁的姑娘家真的会想不起来这件事。她的世界里头只剩下写字,只要睁开眼睛,她就会一刻不停地写字。
胡奶奶见这样,立刻替余教授拿了主意,既然小秋不怕孩子,那就让二丫陪着她。
于是每天早上,二丫带着余秋一块儿起床刷牙洗脸,跟小秋大夫一块儿吃过早饭,再拉着小秋大夫的手,认认真真地带人去上育红班。
大家伙儿觉得这样也不错,本来小秋也就是个孩子,强行当了这么长时间的大人,不如再让她做回小孩,说不定能够更快乐些。
上育红班好啊,老师教着唱歌跳舞呢。多动动,说不定小秋大夫的脸色也能变好看起来。
只可惜进了育红班,余秋也是坐在角落里抓着纸笔继续写东西。不管周围的孩子玩闹得多欢畅,她都无动于衷。
她的周身竖着一道墙,隔绝了外界任何打扰。
除非二丫跟小宝跑过去抱他的腿,一左一右硬扯着她,她才会深一脚浅一脚的跟着他们,歪歪扭扭地去操场上跑圈。
胡奶奶觉得这样挺好,人总要动一动的,动一动的才能恢复健康。
廖主任听的唏嘘,谁能找到那比猴子都精比八哥还牙尖齿利的小秋大夫会变成这样啊。
他立刻拿出了省委干部的派头“走,我要好好关心慰问一下小秋同志,她怪不容易的。”
他寻到学校门口的时候,瞧见一对中年夫妻正缠着余教授不让人走。
那做妻子的人两只眼睛肿得跟核桃一样痛哭流涕,余教授我们对不起你,我们养了个畜牲,我们对不住你呀,当丈夫的人也是泪流满面,你又不好受,你要啥要管我们都听你的,是我们教子无方才养出了这么个东西。
周卫东到底心疼父母,没有在父母面前告大哥的状。
他父亲血压高,他母亲今年下半年才开过刀,他怕他们的身体吃不消。
不过当初被拉去指认余秋的可不只有周汉东,其他人回了家,很快就把消息传了出去。
哎哟,有的人哦,为了当大学生就能黑白颠倒,非得说人家好好的姑娘是特务。这个心已经坏透了,没得救喽。
周家老两口跟着义愤填膺了几回,叫旁边人言语敲打,他们才如遭雷击,原来那无耻之徒居然是他们引以为豪的大学生儿子。
余教授被他们堵着门进不得也出不得。
他微微摇头“这事儿也怨不得你们,只不过”
他抬起头来,“我知道你希望我说出原谅的话。”
周家父母慌不迭地摇头摆手“没有的事,教授,我们不敢奢求原谅。”
余教授却没有宽解这对夫妻“但我的妻子已经死了,我的女儿已经疯了。假如我的妻子复活,我的女儿好起来,说不定他们能够讲出原谅的话。我就算了吧,我没有资格替她们母女谅解,遭罪的是她们。”
他目光平视着这对夫妻,“就像你们也不能替你们的儿子道歉一样,作恶的是你们儿子。”
说着他微微欠身,“你们不用再来了,也不要带任何东西过来。我不后悔当初救了你们的孩子,我没办法保证我接生出来的每一个孩子都能成长为善良正直的人。真撞上的这种事情,我也没办法。”
他扭过身进了学校,不再回头看这对呆若木鸡的夫妻。
廖主任在旁边瞅了半天,忍不住嘬牙花子,眼睛瞥向胡杨,下巴指着余教授的方向“哎,面瓜也有硬气的时候该给人家当爹的,哪里能够当老好人。谁要是欺负了我姑娘,我能直接拿块砖头拍死了他。”
胡杨没有直接应话,而是瞧着周家老两口往育红班的方向走,他们手里头的袋子中还装着一件新棉袄。
这是周卫东的母亲原本要做给女儿的衣服,现在拿出来给余秋。
他们不知道要怎样表达愧疚,只想着要竭尽所能,多给余秋点儿东西。
不过,这也被何东胜的母亲拦住了,自从小秋发疯回到了乡间,儿子又去了京中,何母就一刻不停地跟着余秋。
她把做手工活的工作移到了育红班,好在旁边照应着余秋。
这会儿她就跟护着小鸡仔的老母鸡一样,语气不软不硬“你们不要再过来了,我说了,我们家不缺这些东西。小秋怕生,你们还是不要吓到了这孩子才好。”
操场上跟小孩子们一块儿玩老鹰捉小鸡的余秋果然垂着脑袋缩着身体躲到边上,一点儿也没有老鹰的威风凛凛。
反而是一群被母鸡带着小鸡仔勇敢地站在了老鹰前头,他们要保护好小秋大夫,不能让坏人抓走了她。
胡杨叹了口气,神情复杂“他爹妈也怪不容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