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偃平躺在祭台前的地上,一身浅褐色窄袖锦衣上泛着缕金丝线的浅润光泽,饶是他这姿势太过不雅,但浑身还是流淌着雍容矜贵的气度,与这稍显寒酸的大堂显得格格不入。
他抬手抹了一把不存在的泪,哀戚戚道“我这娘走了爹又不疼的孩子啊,简直活着就是多余,你们谁都别劝我,让我死了算。”
孟淮竹在一边抱胳膊看他,冷凛凛道“没人劝你,我就是想说,你能不能换个地方死,还得埋你,不够费劲的。”
宁娆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见那少年眨巴了眨巴眼,好像刚要进一步升级他那过分浮夸的表演,蓦得,提溜转的眼珠停下了。
视线刚好落到宁娆的身上。
那澄澈的曈眸里满是好奇,一弓身子一踢腿,从地上翻腾起来,径直朝宁娆过来。
从前到后,从左到右打量了她许久,嗞嗞道“哎呀呀,瞧这长的,怎么跟淮竹这么像你说你像谁不好,非要像她,她那么丑”
“你才丑”宁娆瞪圆了眼,反击。
他一怔,后退几步,去扯孟淮竹的衣袖,低声道“这就是你那双胞胎妹妹啊你把她找出来干什么真想让她去选太子妃啊”
满脸的好奇心,好像忘了他刚才还在要死要活
孟淮竹剜了他一眼,“你管得着”
他悻悻然地把手收回来,嘀咕“我不是想死吗要是你让她去选太子妃,那我就不死了,我等着看看她能不能选上再死,不然等我到了那边还得一直好奇,得多难受”
“江偃,你要不想死了,就给我滚回你的楚王府,大过年的,我们这儿没你的饭。”
江偃瘪了瘪嘴,耷拉着脑袋走出去几步,又倒退了回来,把头搁在孟淮竹的肩膀上,嘤嘤地开始撒娇“别赶我走,今日除夕家宴,礼部借口我孝期未满向父皇上表让我暂留王府,不必去桐花台,父皇”他脸色一黯,有些凄郁道“父皇也同意了,我没地方去,你就收留我吧。”
孟淮竹沉默片刻,道“你父皇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这个时候大约不会拂你皇兄的意,我看这礼部官员准是在看监国太子脸色行事。”
江偃的神情愈加凄怆,但一双秀眸天生弯弯,纵然不豫,还是透出些勉强笑意。
“你收留我了”
孟淮竹瞅了他一眼,道“先说好,这可不比你的楚王府,没山珍海味,只有粗茶淡饭。”
说罢,再没看他一眼,负袖走了。
卧薪坞里植大片梅花树,隆冬腊月,正是开花的好时节,红艳如血,似碎玉一般随风飘转。
宁娆靠着回廊看了许久,直到鼻子冻得发僵。
“你真要去选太子妃啊”从她身旁探出个脑袋,充满好奇地问。
宁娆摇头,眼见夕阳如血,挂在山坳上,一时有些凄惶,低迷道“我不选,我就想回家。”
“想回家回就是了,怎么”江偃试探着问“你爹娘也偏心,不让你上家宴”
宁娆又摇头,抱着廊柱可怜兮兮道“孟淮竹把我拐来的,她说告诉了我爹来接我,可还没来。”
“哎呦那孟淮竹也太不是东西了”江偃拉起腔调,作势要去找她算账。
宁娆满是怜悯地看了他一眼“你别去了,万一惹恼了她把你撵出去怎么办除夕之夜,严寒至此,你若是无家可归,那不是太可怜了。”
“你都听见了”江偃俊秀稚嫩的小脸上显出些羞赧,道“其实我刚才就是一时难过,没控制住,又怕孟淮竹不肯收留我才来了那么一出。我才不死呢,这大好河山,风光秀丽,死了就再也看不见了,我凭什么要死”
宁娆抿了抿唇,将快要冻僵的手拢进袖子里,呵气成雾“你知不知道这里的关婆婆为什么只有一支胳膊”
江偃一愣,看着宁娆那白皙精致的脸蛋,一双眼睛水灵清澈,如有净波汩汩流动,星星熠熠地看向他。
少年懵懂,脸颊微微发烫,什么都和盘托出了。
“关婆婆啊,是我母妃的乳娘,当年她儿女双全,有家有业,我母妃赐她恩典,就让她出宫养老了。后来母妃死了,大魏出了新律典,非奴籍云梁人不得居留长安与洛阳。关婆婆一家就被官兵抄了,家产被夺,儿女被杀,唯有她运气好,碰上了淮竹,只被官兵砍掉了一支胳膊,命保下来了。”
他说这话时语气甚是平常,仿佛已看过许多这样的人间惨剧,区区这般根本不值得再生起任何涟漪。
但眼波清浅,仍露出哀伤。
宁娆低下头,默然片刻,只觉心里堵得慌,问“我就不明白了,既然下了这样的诏令,他们为什么不快些走非要等着官兵来抄家”
江偃凝着她看了一阵儿,倏然笑开,眼睛里有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深沉凄郁。
“宁姑娘是吧”他确定了她的姓氏称谓,道“尚书台辰时对外颁的旨意,巳时官兵就已经开始满大街地抓人杀人了,区区一个时辰,旨意连宫门都出不了,寻常百姓从何得知”
“况且许多云梁人在长安住了十多年,经营下偌大的家业,就算发觉官兵开始抓人杀人,他们如何能在短短时间内收整好一切出逃好,就算不要钱,只要命,青年壮丁也就罢了,老弱妇孺呢,他们跑得掉吗我听说关婆婆一家人就是为了照应腿脚不灵敏的她,才错过了出城的最佳时机,被官兵杀了全家。”
宁娆蹙起眉宇“朝廷怎么可以这样那个什么监国太子也太恶毒了”
江偃目光微渺,摇了摇头“未必就是监国太子的错,诏令与执行不符,也是常有的事。况且,现在大魏上下皆对云梁人喊打喊杀,连我这么个含有云梁血脉的亲王都被挤兑着,更何况是平民。这样的做法,不会有哪个衙署管,自然也传不到我皇兄的耳朵里。”
“那你呢你怎么不跟他说”宁娆忖度着江偃这话里话外对他皇兄的维护,觉得这兄弟的关系不至于像外界传得那么紧张。
江偃一愣,随即怅惘地摇头“这一切发生时我正在景陵为我母妃守灵,等后来我知道了,已于事无补。”他长叹一口气“后来,就没有这么血腥了,不过是对云梁人的打压欺辱,鲜少闹出人命,或是闹出了人命,各家各院也都藏得严严实实,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连官司都没法打。这种事,在皇兄那里就是小事,只要都城不乱,他不会管的。”
宁娆复又低下头,心里沉甸甸的,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
“上之所好,下必甚之,反之亦然。”寒风萧索,回旋宛若呜咽,夹杂着,飘来了这么一句话。
宁娆霍的站起身,回头。
孟淮竹领着宁辉从回廊尽头走过来,宁辉提着个食盒,手臂上搭着宁娆的狐毛大氅,什么都没再说,只是把大氅抖开,给宁娆披上,极仔细地给她把丝绦系好。
“我怕你娘担心,没跟她说实话,只说你要在郭祭酒家住几日,陪他家大姑娘。你娘觉得大过年的,叨扰人家不过意,做了些糕点让我带着。”
说罢,把食盒敞开,“我听淮竹说你这些天也没好好吃饭,先吃点吧,快要到宵禁的时辰了,咱们恐怕得在卧薪坞再叨扰一晚。”
宁娆捏了个糯米糍放进嘴里,见孟淮竹和江偃都静静站在一边,边嚼着边把碟子拿出来冲他们扬了扬,道“你们吃吗”
江偃随意捏起一个扔嘴里,而孟淮竹,却是盯着那盘糯米糍,神情伤忧。
半天,她才哑着声道“糯米糍当初云梁国灭,义父带着我和母亲逃到了益阳,过了几年安稳日子,带出来的钱花的差不多了,日子越过越拮据。我八岁生日那天,母亲问我想吃什么,我考量着家里的境况,没敢说太贵的,只随口说想吃糯米糍。可母亲没告诉我家里已经没钱了,她拿了银钗偷偷地出去当,结果因为几个铜板跟当铺老板争执起来,被人推倒,头磕在了石阶上。等我和义父找过去的时候,她已经流了太多的血,救不过来了。”
孟淮竹一反刚劲常态,竟说得自己眼眶发红,一副伤心欲泣的模样。
宁娆突然觉得嘴里这软软糯糯的东西变得像蜡,嚼之无味,把咬了一口的米饼又放了回去。
她看了看宁辉,犹豫着问孟淮竹“你说的这个母亲,是不是我的生母”
孟淮竹道“当然,我们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女,我的母亲不就是你的母亲吗”
“那你有没有替她报仇”宁娆攥紧了拳头,气势凛凛地问。
“当然。”她眉宇间浮掠上几许快意恩仇的意味“我和义父一起宰了那当铺老板,不过从那往后我们就过上了逃亡的日子。”
宁娆紧攥的拳松开,低下了头,一时缄默。
过了一会儿,她冲孟淮竹喃喃道“我我有爹娘,他们就我一个女儿,我我不能跟你跟你”她舌头像打了结,为难地说不出囫囵话。
孟淮竹看着她,眼中一闪而过失落,但随即掩去,只剩一副清冷如霜的表情。
江偃看出些端倪,忙道“不认就不认吧,我看你两也不是很像,没准儿弄错了。再说我瞧着宁姑娘这性子也不太适合我皇兄,那冰山大孔雀还是配南莹婉好。”他凝着低头怅然的宁娆,软软的狐毛簇在颊边,显得脸越发晶莹动人,脸有些微微红,往她身边挪了挪,低声道“要不你嫁我吧,我觉得我比皇兄长得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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