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倏然上前,打开壁橱,从里面抱出陷入昏迷的宁娆,极小心地把她搁回榻上。
而后,熟门熟路地打开壁橱,从里面拿出一件带兜帽的宽大斗篷,扔给孟淮竹,再将崔阮浩唤了进来。
崔阮浩看了一眼包裹在垂沿兜帽下露出的小半张脸,又瞟向榻上昏迷的宁娆,吓得半张了口,半天没回过神。
江璃坐在榻边,把宁娆的手塞进被衾里,道“你把她带出宫,不要让别人看见她的脸。”
崔阮浩忙躬身应是,心有余悸地看着孟淮竹,朝她做了个请的手势。
孟淮竹回头看向江璃,他的全副心神已都凝在了宁娆的身上,望着她犹如险些失去的珍宝,温情脉脉,几乎快要溢出来。
讥诮一笑,揽过宽大的斗篷,随崔阮浩出去。
长夜漫漫,长安城的街道漆黑延展,空无一人,唯有迎风微颤的油纸灯笼在街心投下昏黄的光晕。
那光晕犹如摇曳不定的萤火在孟淮竹的身上跳跃,流淌,漫过。
她默然停下,望着前边投落下来的身影。
夜风低啸,那人的声音也似乎染了晚风的萧索,有着不尽真实的感觉。
“你不该贸然去招惹陛下,他心思诡谲,深不可测,你这一去又不知会给自己招来什么。”
孟淮竹定了定心神,那被掐住脖子险些窒息的感觉好像又回来了,她不快道“我若不来试一试,怎么知道他能不能将我和淮雪分清楚。既然现在知道结果了,那么往后的路也就不能心存侥幸了,要取代淮雪,就必须先除江璃。”
“除江璃”那人嗤笑“你可真是对自己怪有信心的。”
孟淮竹凛寒了神色“你这是什么意思追随你的陛下时间久了,就把他看成神,觉得凡人永远不能碰触了”
那人沉默了。
良久,他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希望你小心,不要过于轻敌。”
“你不觉得事情到现在为止都太顺利了吗你想策反大魏武将,便有一个与大魏皇族有仇怨的罗坤在南淮驻防。你想挑拨南派和陛下的关系,他便恰好遂了你的意把端睦公主和安北王贬回封地。你想拿楚王做靶子,利用他皇弟的身份挑拨大魏内乱,陛下便恰好给他和陈吟初赐婚,推进了他和南派的关系,又因为楚王的不情愿而令兄弟生隙。”
“所有的一切都来的这么顺利,你就没想过,兴许这是一个圈套。”
孟淮竹站在烛光里,脸色却是晦暗的。
她心中涌上不祥的预感,可是却不愿承认,用力将这预感压下去,阴阳怪气道“你未免把这位皇帝想得太英明神武了,若这真是一个圈套,那起码是在他还为太子时就已经在为今天铺路了,若真是这样,他可真成了未卜先知的神人了。”
对面的人又陷入沉默。
枯黄的落叶顺着风飞旋而过,从街心辗转飘到了街尾,落到了那人的身上。
他抬手将肩上的落叶掸掉,苦涩道“我知道说服不了你,也罢,你多保重吧。”说罢,转身要走。
孟淮竹叫住了他。
“你不必担心皇帝会怀疑你,我今日还办了一件事,会让皇帝消除对你的怀疑。”
那人背对着孟淮竹,缄然片刻,摇了摇头“你不了解陛下,他若是要怀疑一个人,不会轻易打消的,在他的世界里,是宁可错杀不会放过的。近来好些事情他已经不让近身的人知道了,哪怕是他从前最信任的人。”
孟淮竹的脸上浮过担忧,凝望着前人的背影,轻轻道“那你多加小心,必要时候保全自己要紧,若实在不行,就让淮雪救你。”
那人点了点头,在黑暗中疾步远去,不多时便消失在荒寂无人的街衢尽头。
殿内轩窗四敞,有微凉秋风灌涌而入,吹得幔帐翩然飘起。
江璃坐在榻边,抚着宁娆的掌心,望向她宁静酣睡的面庞,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道“你还想装睡装到什么时候”
宁娆嘴角略微抽搐,睁开了一道缝。
江璃那冗长的、刺绣着繁复九章蟠醨龙纹的纁裳铺陈在身后,被风吹得衣角瑟瑟。
她躺着,嘿嘿一笑“你怎么这么厉害啊,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
江璃的心里漫过不安,声音不由得发颤“你是什么时候醒的”
宁娆保持着僵硬的微笑“我就刚醒,我醒那时候你们正掐的厉害,我估摸着这时候我要是推开壁橱的门出来,大家兴许都会有些尴尬,所以就”
“哦。”江璃垂落下睫羽,显出隐晦的郁色。
宁娆知道他在抑郁什么。
不就是孟淮竹那句“你有的是能令她难堪,有苦难言的法子折磨她”嘛。
没错,她都听到了。
可是听到又怎么样
前尘往事她都已经记不起来了,面前的江璃又是个贴合心意、活生生的人,难不成她会因为孟淮竹的几句话而去莫名其妙地疏远、憎恶、记恨他么
那她也太傻了。
因此在江璃如织絮般细密平铺的沉默里,她坐起来,握住了他的手,道“我估摸着过去的我也没有生你的气,不然不会宁可喝六尾窟杀也不肯听姐姐的话给你下毒。我宁可自己死,也不想让你死,那分明是爱惨了你嘛。所以,别胡思乱想了,多大点事。”
江璃嘴唇颤了颤,倏然倾身将宁娆拥入怀中。
他的胳膊紧箍住她的背,“阿娆”
宁娆抬手来回地抚着他的背,轻声哄着“好了,好了,没事了啊,别多想”
哄着哄着,她自己多想了分明是他从前欺负了她,分明她是受害的人,怎么反过来成了她哄着他了
他堂堂天子,每日在朝堂上威风凛凛,让谁死谁就得死,怎么到了她跟前就成了个需要软语哄劝的孩子,娇嫩成这样。
她叹了口气,把江璃推开,道“今日姐姐让我去给她办一件事,我仔细品了品,觉得不对劲。”
江璃低垂着头,精神缺缺,显然没当回事,只是应付公事似得道“你说吧。”
“她让我找宣若,她说你将义父交给了宣若看管,让我求他把义父放了。”
江璃的眉宇轻微蹙了蹙。
宁娆也觉得这事没那么简单。
若一切顺利,她鬼迷心窍真听了孟淮竹的安排,到时陈宣若真把义父放了,那一顶私通云梁的帽子铁定是要扣在陈宣若的头上。
孟淮竹此举看似随意,分明是存了坏心,要来陷害陈宣若。
她能想通的事情,江璃定然也能想通。
但江璃却略微思忖,好似并没有放在心上,蹙起的眉宇舒展开,打了个呵欠,弯身褪掉靴子,脱去外裳,爬上了榻。
他掀开被衾钻进去,将穿着薄薄寝衣的宁娆搂进怀里,道“我看我还是守着你吧,你得不离我左右,我才能安心。”
宁娆趴在他胸前,喏喏道“刚才姐姐说,她想和我换,她觉得你挺好的,觉得英儒挺可爱的,她觉得好东西都让我给占了,她想代替我来做这个皇后。”
江璃抚着她的脑后,顺着柔韧青丝一抚到底,眼皮都没睁,只淡然道“嗯,她做梦。”
宁娆眼底闪烁着惴惴不安,蹭了蹭江璃的下颌,问“你会一眼就认出我们吗我的意思是,如果姐姐打扮得再像一点我,说话再像一点,我们之间的那些事她都知道,言语中也找不出破绽,你会不会就把她当成我了”
“不会。”江璃答得干脆。
宁娆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不禁咧嘴轻笑,口水落到江璃的下巴上,又顺着他的脖颈流到襟前。
江璃闭着眼,又皱起了眉,从枕下抽出锦帕擦自己身上的口水。
擦着擦着,他想起来了另一件事。
这事不算大,可若要认真论起来,却也不算小。且必须得由江璃亲口告诉宁娆,断不能让她从别人口中知道。
江璃咳了咳,睁开眼,凝着宁娆的脸,道“阿娆,有件事得让你知道。”
宁娆趴在胸前,玩着他的头发,随意道“你说呀。”
“南郡姑苏薛氏,你听过吧”
宁娆揪着江璃的头发,歪头思索,姑苏薛氏那不就是当年大魏刚刚建立,太祖皇帝特意接道云梁国都南淮去攻打的叛军吗
据说叛军首领薛应辉被斩首,留下其后人辗转流离于姑苏一带,后来收集残兵建立了南燕。
南燕倒是识时务,一早向大魏称臣,岁时节贡不断,其主称国主,与云梁被灭前规制相似,多年来对大魏毕恭毕敬,毫无逾矩之处。
江璃突然说这个干什么
“那个南燕想与大魏的关系再进一步,所以遣了使团来长安,据说南燕的合龄公主也跟着来了,要要与大魏和亲。啊”
江璃大声呼痛,忙从宁娆的手中去抢自己的头发。
她这劲儿使得也太大了,江璃觉得自己的头皮一阵发麻,像是要被连片拔秃了一样。
宁娆磨了磨牙,阴悱悱道“你记得我说过什么吧”
她揪着他的头发,凉凉道“你要是敢纳妃,我就把整个太极宫烧了,还要拿剑刺你十几个窟窿,和你同归于尽。”
江璃疼得直呲牙,冷气嗖嗖的往里灌,关子也不想卖了,宁娆他也不想逗了,忙不迭缴械“我不纳妃不纳我让景怡娶。”
宁娆松开了他的头发,狐疑“景怡你不是给他和陈吟初赐婚了吗”
江璃抚着自己的头皮,“两个他都娶。”
宁娆觉得有些不靠谱“陈吟初是宗室贵女,那个合龄是南燕公主,两边都金尊玉贵,谁是妻谁是妾,那不得吵翻了天。”
江璃把头发理顺了,满不在乎道“随她们折腾去,反正有景怡顶着。”
宁娆看着江璃,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心想,这可真是亲生的哥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