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他的东西,不管是皇位、是物、还是人,都容不得他人觊觎,凡触其逆鳞者,都必须得付出代价。
他最恨欺骗,最恨背叛,宁娆不会知道,自己费了多大的力气才忍住没有掐住她的脖子。
江璃的手紧攥成拳,平放在龙案上,不住的发抖。
窗外大雨瓢泼,窗内更漏流沙,他歪头看着陷落的细沙,还有后面的那堵墙。
彩壁绘釉,安稳笃静地立在那里,一点声响都没有,好像只是一堵墙,冷冰冰的,没有人气。
他不由得有些心慌。
虽然这心慌细想来是没有根由的,那地宫连根针都没有,宁娆能出什么事可这就是种不祥的预感,一旦落地,立时成根,难以拔除,且越长越繁茂,有参天之势。
外面依旧狂风怒雨,吹动树叶莎莎作响,枝桠敲打在窗棂上,声响凌乱且密集,一声声撩拨着他心底的慌乱与不安。
江璃站起身,把地宫重又打开。
漆黑幽长的宫道一伸到底,借着门边那点微薄的光亮,他看见宁娆靠墙坐着,抱住膝盖缩成了一团,身躯纤细,被宽大的绣裳包裹,宛如被遗弃的小狐狸。
明明有光束落到了她的脚边,可她好像没看见似的,就低着头,不说话。
江璃默不作声地走到她跟前,弯身握住了她的手,凉得让他不禁一瑟,好像生了冰一般,放在手心摩挲,还能试出生了层薄薄的冷汗。
他的心好像揪成了一团,悔恨与心疼一齐涌上来,拼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能让他不至于放弃所有的原则与底线,不顾一切地拥她入怀。
表面平静地牵着她往外走,宁娆就像只木偶一样,没有多余的表情,没有抵抗,温顺地跟着他出来。
地宫的门在她身后合上,她突然抬起头,跟江璃说了一句话。
“景桓,纵然你回到了长安,做了天下之主,可是其实你还在陶公村的那个密室里,从来没有走出来过,不是旁人不肯放过你,是你不放过你自己。”
江璃背对着她,面容上辛苦维持的平静宛如被生生撕破,崩坏至极。
良久,他才好似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阿娆,你回去吧,我想静一静。”
他凝神听着后面的动静,内心的最深处又在隐隐期待着什么,可是过了许久,宁娆就站在那里,不动也不说话。
江璃勾唇“我刚才已经让景怡回去了,你不必担心他了。”
宁娆凝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一言不发,转身走了。
他们之后有了一段漫长的相顾无言的时光,绝不仅仅是因为江偃,而是他们自己,在原本该亲密无间的关系里洒下了芥蒂。
宁娆缩在龙椅的角落里,抱住了自己的膝盖。
这段往事听得她很是郁闷,若要公正些,确实是自己有错在先,唉,半夜三更,她气势汹汹地来找江璃算账,难不成最后还得灰溜溜地回去自我反省么
唉
她到底哪根筋儿搭错了,当初要去帮江偃救一个江璃的仇人啊
真是郁闷。
江璃垂眸看着她的模样,阴郁稍散,不禁心情好了许多,道“我后来推测,那胥仲未必是你想救,景怡或许还能对他存几分感念的心思,但你极有可能是孟淮竹让你这样做的。”
宁娆诧异“为什么”
“我查了胥仲,他生前行踪诡秘,但影卫跟了许久,愣是没跟出个所以然来,这大约与他在京中秘密结交的云梁秘卫的掩护有关。我后来又抄了他的家,在他家里发现了一些没来得及销毁、有关于云梁蛊毒的书页。”江璃凛正地看向宁娆“云梁秘卫,蛊毒,这些都是滟妃经营多年的东西,也是云梁人得以崛起的筹码,我想,孟淮竹不会想让他死的。”
宁娆抿了抿唇,耷拉下脑袋,哀叹道“那我也不应该啊,我从前怎么这么不是东西啊”
江璃坐在她身边,轻咳一声,面上难得带了几分悔愧“我也不应该,再怎么样也不能把你关进地宫里,我后来才知道你自小怕黑,我真是太混账了。”
宁娆眨巴着莹润乌黑的眼睛看他,江璃极其自然地抬胳膊搂住她,把她往自己怀里揽了揽。
她便也极其自然地靠在江璃的胸膛上。
门吱呦一声又被推开了。
崔阮浩在外面仔细听着,起先还有一两句争吵,后面就没动静了。他担心别再一言不合,是谁又把另一个给关进了地宫,又担心多半皇后要吃亏,便硬着头皮要进来再瞧一瞧。
这一迈步进来,抬眼一瞧,方才还在炸毛的皇后已十分柔顺乖巧地缩在了陛下的怀里,而陛下紧紧地将她搂住,还拿下颌去摩挲她的鬓角。
好一幅现世安稳、琴瑟和鸣的画卷,看得崔阮浩一阵儿发懵。
江璃不满地抬眼睨他“你这进进出出的干什么闲得慌”
将面贴在江璃胸前的宁娆也瓮声瓮气地说“就是,要是闲去别处,老来看我们做什么烦”
崔阮浩
是他烦他也觉得自个儿烦,天天咸吃萝卜淡操心。
他深躬了身,不得不提醒这位陷在美色里把正事都抛诸脑后的陛下“陈相还在西偏殿等着呢,他等了可有一会儿了。”
“那就让他再等一会儿。”江璃没耐烦地说,说完又拿唇眷恋不舍地蹭了蹭宁娆的侧颊。
崔阮浩
行你是皇帝,你说什么都对
他躬身出去,并且发誓里面待会儿就算把房瓦拆了,他也绝不进来
终于安静了,江璃搂着宁娆,幽幽淡淡地说“阿娆,你刚才把我关在地宫里,我自个儿在里面安静待着,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他低头“你不让我杀雍渊,是不是因为你也认识他。不是这五年,是这五年以前,雍渊与你们家一直有来往,你怕我怀疑你的父亲,所以不敢说”
宁娆
这脑子开过光吧。
江璃观察着她的表情,继续揣度“你之前跟我提过你的武功是义父教的,而这雍渊是孟淮竹的义父,他是不是也是你的义父”
宁娆
猜的可真够准的。
宁娆低垂了头,闷闷地说“景桓,我一点都不喜欢聪明人,我从小就被我爹捉弄,我快烦死他了。我就想找个跟我差不多脑力,安安稳稳过日子的人。”
江璃冷哼了一声“跟你差不多脑力那不得捆在一块儿叫人卖了”
宁娆的头更低。
江璃搂着她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道“义父就义父,这也没什么,他既然是你的义父,我不杀就是。”
宁娆诧然惊喜,意外地抬头看他,被江璃弓起手指在额上弹了个爆栗“你回去好好想想,我和孟淮竹,谁是真心爱你,而谁是在利用你。”
宁娆灿然一笑,弯身搂住他的腰,将面颊贴在他襟前光滑的丝缎上来回摩挲,娇叹道“景桓,你真好。”她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又道“我想问你个问题。”
江璃抚着她的发髻,温声道“问吧。”
“那个密室,你现在走出来了吗”
抚弄发髻的手骤然停下。
宁娆将他搂得更紧,坚定道“没关系,我会陪着你,我会陪着你慢慢地从那黑暗的密室里走出来,不管走到哪里我都会陪着你。”
江璃抚在她发髻间的手隐隐颤抖。
他一直以来始终身处黑暗,用温润和煦的外表做伪装,来掩盖内心的狰狞。太傅死后,这偌大的世间没有一个他能信任,可以把手伸出去的人。
直到他遇见了阿娆。
他在她的身上嗅到了希望,觉得她或许是那个可以拯救自己的人。
可幸或不幸,他爱上了她,爱且深爱,到了难以自拔的地步。
因爱而生怖,他不得不把自己丑陋的、残忍的内心藏起来,呈给她自己最好的一面,哪怕有时会控制不住,原形毕露,就像把她扔入地宫的那一次,就像在沛县外的驿馆险些对她施暴那一次。他依然没有勇气在她面前完全卸下伪装,让她看到真实的自己。
有时他想,或许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枕边人,那与她交颈缠绵的爱人,其实是一个内心千疮百孔、早已病入膏肓的人。
可奇异的,这个失去了记忆,对一切都懵懵懂懂的阿娆竟然能看破他的内心,在他彷徨无助时靠近他,向他伸出手。
他不禁浅笑,握住宁娆的手,深深道“好,你要记住自己的话,要一直陪着我,不要食言。”
宁娆郑重地点头。
两人又腻味了一阵儿,江璃挂念着雍渊的事还未有个妥善处置,而陈宣若还在偏殿等着,便不舍地让宁娆先回去,他还得打起精神再去理政务。
夜色沉酽,可暴雨过后,空中却是清新干净的,深深一嗅,还有菊花芬芳的香气。
宁娆一身轻松地回了昭阳殿,梳洗完毕,依照旧日的习惯,让玄珠去外殿值夜,她独自上榻准备睡觉。
四下里悄寂,壁橱突然被从里面推开了。
她揉搓着倦意的睡眼,刚要叫人,看到出来的那张脸,陡然惊住了。
凤鸾翟衣,泰蓝额间花钿,与她一模一样的妆容,以及一模一样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