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啦, 本来只是淅淅沥沥的冷雨越下越大, 这在冬日里可以说是相当罕见的情况了。
几个温室殿的宦官一路领着陈嫣一行,路上也有遇到一些宫人,看到陈嫣走在中间,一个个都惊的目瞪口呆。要知道此前可一点儿没有收到信儿现在陈嫣一个大活人就出现在了宫中, 这本就不合常理
陈嫣又不是什么小人物,她的一举一动自然都是有人关心的
在吃惊之后就是迅速反应过来, 退到游廊两边站定, 即使此时风雨大了起来,雨水从游廊外边飘了进来,打湿了他们的背, 他们也是一动不动的。直到陈嫣一行的背影看不到了,这才有人忍不住议论。
“那是不夜翁主吧”
“对呐不夜翁主从齐地回来的真快啊”
“大概是不夜翁主身边的人担忧起来了吧。”有人略带恶意地猜测,嘴角轻轻撇了一下, 但也没有说透。
谁都知道不夜翁主过高的地位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当今天子,这个小小女童对皇帝陛下有着其他人难以比拟的影响力,虽然她不曾运用这种影响力做什么。但普遍认为的, 那只是她年纪太小了, 还不懂这些而已。
然而拥有那样的影响力就是拥有因为那样的影响力, 宫中上下都得捧着这个小女孩,包括皇后、皇子、公主这样的贵人, 谁看到不夜翁主不是好声好气地说话那些公主嫉妒她,但面对她的时候一个个表现地比谁都亲密
由此,不夜翁主身边的人也成了红人, 在宫廷之中受到了追捧也能猜测他们不在宫廷之中的时候日子是何等滋润。
而这一切的一切都依托于不夜翁主,而不夜翁主又依托于天子。
当然,就算没有天子,不夜翁主陈嫣也是大汉一等一的贵女,没有人敢轻视。可硬要说的话,就是普通贵女中的一个,最多就是众多贵女中也算不错的那个可这样的贵女始终是不出奇的,过去曾有过很多,将来还会有很多。
与如今独霸未央宫的不夜翁主相比,那是根本不能比的
大家都猜测得到天子病危消息的不夜翁主会非常着急是的,不夜翁主年纪很小,可是这个宫廷之中,谁又能以年纪论高低几岁的孩子就能耍心机的早就不奇怪了
不过就算有那样的猜测,也没有人会直白地说出来,在这个宫廷之中,说错话有的时候比办错了事还要糟糕所以他们只提到了不夜翁主身边的人本来大家也觉得不夜翁主身边的人是应该着急的。
陈嫣将种种猜测全都抛诸于脑后,站在温室殿内殿门口的她,在跨过门槛的一瞬间迟疑了一下,这个迟疑是非常短暂的,即使是领着她的宦官也没有察觉到,但有时确确实实存在的。
那一瞬间,她觉得头脑混乱,身子发虚,四肢也麻麻的。她担心了一路的事情,终于到了要面对的时候了
抿了抿干燥的嘴唇,思维完全停摆的陈嫣完全就是在靠着本能行动。
“陛下,嫣翁主回来了”
宫人这一声之后,陈嫣也踏下了迟疑之后的一步,再然后就是比之前要快的多的脚步她几乎是踉踉跄跄地跑进去的,中间没有人通报,她的举止也称不上符合礼仪,但这个时候没有人会去指责这个
对陈嫣或者天子刘启,任何一个稍微有点儿了解的人都不会在这个时候指责什么。不同于未央宫其他地方的宫人,有着这样那样的猜测,对于天子身边侍奉的人来说,他们能够分辨出什么是真心,什么又是假意。
天子是真正将嫣翁主当成了最疼爱的女儿,而嫣翁主眼里,天子和父亲也没有什么区别。在这个宫廷权力的最中心,包围在各种虚伪、诡计、故作情深之中,真的有这么一小块地方,存在的是普通人的情感。
真挚又朴素。
发乎于心,又有谁会指责这样情况下的失礼呢
大雨瓢泼似的下,公元前的世界没有什么照明条件,更没有什么光污染,在这样的夜晚,建筑外就是漆黑一片。哗啦啦的,仿佛天地之间要永无止境地下下去,雨水砸在地上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紧,仿佛砸在人的心上。
刘启在宫人的搀扶下坐起了身从知道阿嫣回来之后,他先是吃惊,然后很快反应过来,有人将他病重的消息传给了阿嫣,所以阿嫣才能这样快地回来,想必路上是赶路了的。
而传递消息的人是谁,其实也不用猜测,因为人选是明摆着的,不是他的母亲,就是他的姐姐。她们足够了解他,知道他在期盼什么。同时她们也是少有的能够给阿嫣传信的人,其他人就算知道他的心思,碍于这样那样的原因,也是不可能给阿嫣传信的。
他的心里被两种截然不同的情感包围着,高兴又生气他当然很高兴阿嫣这个时候回来,他让太医一定要保住一个月的性命,本来就是怕无法见到阿嫣最后一面。见到他的孩子最后一面,这几乎是他的支柱之一
生气则是
站在内殿门口,踉踉跄跄向他跑过来的孩子,让他怎么也看不够的孩子。
身量似乎高了一些,小孩子嘛,总是长的很快的。仿佛眨眼不见,他们就像是吸饱了水分的豆芽,一下就蹿了起来。这让刘启高兴又难过如果可以的话,他多想看着阿嫣长大啊
想象阿嫣长成十三四岁,豆蔻梢头的样子,那个时候一定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小姑娘。他可以亲自教导她,让她比谁都好,然后挑选一个最合适的人,将她交付给对方虽然他觉得这样的人他想象不出来。
但无路如何也好过现在的样子,他即将离开人世,江山社稷都安排好了,其他重要的人都不必担心,唯独他的孩子他的孩子还这么小,他要怎么安心即使闭上了眼,去到了黄泉国度,他也不能瞑目啊
陈嫣看起来是舟车劳顿的样子,身上有着旅途一路之后特有的风尘仆仆。女童的丫髻都有些散了,身上则披着一件厚实的披风特别朴素的那种,朴素到根本不像是陈嫣会用的东西。
刘启知道,这才是旅途之中实用的如今天气寒冷,如要赶急路的话,很多时候就不能讲究的。路上吃穿住行要的是实用,若是要求舒适,一路上无论如何也是快不起来的。
温室殿自然满室灯火,看起来亮堂又温暖。可到底是火光,不可能如同日光一样清晰。橘色的光洒在陈嫣身上、脸上,当她扑在了刘启怀中,刘启伸手摸了摸自己孩子的脸、脊背。
“怎么瘦了这么多”刘启一点儿一点儿地摸索着孩子的脸,发现完全没有了小孩子的软乎。要知道陈嫣虽然身体不好,但养的精心啊他还记得陈嫣离开长安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没道理在不夜县呆了一段时间就这样了
“想大舅了”陈嫣在刘启怀里,任由松木的气味笼了一满脸。这话答非所问,又像是在认真作答。
刘启叹了一口气,只能抱住他的孩子,“傻孩子你这傻孩子”
陈嫣仰起头的时候,目光纯然稚嫩,仿佛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幼崽,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只是天然地依赖他。这在过去是让刘启喜欢的,没有一个溺爱孩子的父亲会拒绝孩子的依赖。
但是现在的话就完全不一样了,他反而希望这孩子能够冷心冷情一些。这世上,先受到伤害的总是那些至情至性的人,至于陈嫣真的冷情起来会不会伤害到别人,只能说那关刘启什么事他只希望他的孩子能好好儿的。
站在一旁的朱孟也叹了一口气,他不一定能够窥探到天子眼下复杂的心理变化,但光只是看就已经能够知道很多东西了。
明明嫣翁主已经这么大了,但天子抱她的方式却和她婴孩时一般无二。朱孟当然知道,这是最容易保护好孩子,同时也不容易脱手的姿势。
这只能说天子极其害怕失去嫣翁主这当然不是嫣翁主会消失不见,只能是因为天子意识到了,死亡会让自己失去尘世间的一切,这中间当然也包括嫣翁主本质上而言,这也是失去,没有什么区别。
朱孟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所以洞悉了这一切,又因为察觉到了天子的内心所以再一次心酸起来。只能微微侧过头,不再去看。
这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可以说是残忍了,无论是想要什么都能够得到的人间帝王,无论想要什么,只要一个念头就够了。可他们面对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的时候,往往是无能为力的。这一点不只是当今天子如此,似乎过去的君王也莫不如是。
一切都可以,唯独想要的不能够。拥有所有,而又是孤家寡人天子的权力就是这样吞噬着天子本人。
陈嫣回长安的消息在第二天整个宫廷都知道了,当然包括长乐宫的窦太后和刘嫖。
只不过刘嫖难免抱怨“这孩子回来了也不送信,心里还是最看重她大舅。”
窦太后却是淡淡瞥了一眼女儿“阿嫣那丫头是你弟弟一手带大的,又重感情,这有什么意外的你当初给阿嫣传信过去,难道就没想到今日”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次序,这个次序有的时候并不完全以血缘亲密而论。在陈嫣这个女儿那里,刘嫖自觉也是挺重要的了,但要和天子大弟相比,那还是不要相比来的好。
抱怨也就是抱怨而已,刘嫖其实也没有真的不快如今弟弟的情况她心中有数,也只能叹息一声
如果可以的话,无论从哪方面考虑,她也希望弟弟能够熬过这一关。而在大家都心知肚明希望渺茫的时候,就只能让弟弟能够过的开心一些了不然她为什么要传信给陈嫣,让她速归长安
“娘,阿嫣已经回来了,弟弟那里也能少担心一些,您也好好休息吧。”刘嫖看着这些日子更加苍老了的母亲,忍不住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