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绍明吊儿郎当地坐在马背上, 马只道是寻常, 马具却很不同,其名为鞍, 套上鞍后马轻便好使多了, 便是骑术不精也可驾驭。
它在河东富户家已流行开了, 说是先头马邑之围能取胜,鞍具要拿一半功劳, 草原上的游牧民族还停留在秦时的装备, 最普通不过的马缰绳, 有了鞍具后, 在马上终于能拉近两方的差距。
谁都知道, 器物上的大优势只是暂时的,马鞍的制作不是很容易,就像匈奴人无法炼铁,他们却可从错综复杂遗物颇多的战场上找到汉军的消耗品, 收集箭头与铁骑, 带回草原, 高温熔铁, 倒入模具重造,造出数把粗制滥造不堪入目的蛮夷刀。
待边境的烽火狼烟再次随边关的朔风飘荡, 两军以王庭边缘的草原为界留出泾渭分明的一条杠,鼓角齐鸣,匈奴人怕也装备上铁马与金戈,又能在马上与汉军一决雌雄, 差距又被迎头赶上。
他倒望国内无人越线赚那断子绝孙钱,起码匈奴人的锻铁技术还造不出马镫。
“丘三!丘三!”身后喊魂似的,一声声钻入丘绍明的耳蜗,回头一看果然是催命的郭七郎,“想什么糊涂心思,喊你好几声都不应。”
丘三郎意味深长扫一眼他胯、下,郭思一阵恶寒,双手交叉挡住命根子。
丘三郎无语:“你别这么龌龊,我看的是马鞍,不是你。”
郭思:“哦哦哦,你眼神太怪,引人想歪。”
他们就马鞍高谈阔论一番,话中有些忧国忧民的思想,随着临水亭坡越来越近,两人又话锋一转开始说牛皮鸢。
“我素来不放那玩意儿,这只还是找人匀我的。”
“今日风也不大,放鸢也飞不高,怕平阳公主也未想到……”话还没说完,丘三就被郭思拍了一把,“哎别扯了,抬头。”
两只纸鸢飘在头顶上。
……
先头说了,平阳公主的春集就是一大型选秀节目,专挑小鲜肉,只要能从诸多青年才俊中脱颖而出,得到平阳公主的推荐,到时无论是想入朝为官还是成为公主的入幕之宾都不是不可行。
丘三郎和郭七是对此等晋升之道无兴趣,其他人却未必,大部分来参加春集的人还是很积极的,等二人入集就看见人三三两两将曹襄还有平阳公主簇拥在中间。
围观人士手中多捏了丑丑的牛皮风筝,出了风筝圈子,还有人手持古怪的木板在打羽毛。
他俩都有意避开平阳公主在的地方,便蜷缩在角落中拿了副板羽拍并球。
“我就说轻羽如何打得起来,原来下面还嵌了木塞。”
江观潮做得板羽球并不是羽毛球,他尤记自己读小学的时候,同学们经常玩种玩具,当时学校要他们踢毽子,谁知道不务正业的同学们下课不仅不踢毽子,还老是拿课本把毽子当羽毛球打。
底带橡胶的毽子反而很不好打,弹性太过,得控制力气,最好用的是两个铁铜片叠在一块儿的那种,毛也不是鸡毛,是可拉细的塑料丝。
江观潮改了一下,取两者的优点,用铜钱并木塞子做底,上面插了三四根鸡毛鸭毛,板子不用说,也没什么弹性,就是手柄处用布包了一下。
羽毛球做不出来,板羽球还是能拯救一下的。
两人初次打,很快就得了趣,只可惜水平太臭,打两三回合就要弯腰捡球,俩大人还耍赖,一会儿说球距离你近,一会儿说你打的就你捡,刀光剑影,唾沫横飞,若不是谁都不想再为羽毛球折腰,说不定就抄球板打起来了。
曹襄说:“你们还打不打,不打拍子就给我。”
他们吓了一跳,停下斗嘴,当时就要跟曹襄见礼,曹襄摆摆手,烦透了这一套:“别别别,该做什么做什么,我就想打个球。”
他和平阳公主不同,最厌恶当众星捧月中的月亮,又不是奇珍异兽,哪有被人围着赏玩的理他人谄媚的姿态让鸡皮疙瘩在他膀子上跳舞。丘三郎他们不爱趟浑水,打球的地儿隐秘又僻静,很能躲人。
趁两人愣神的功夫,他夺过一把拍子,对郭思说:“别愣着,我教你打。”他假惺惺说,“这玩意儿容易,只要有悟性,多打打就能好。”
首发就是一酷炫的杀球,铜板鸡毛毽抛至半空,大袖子甩出优雅的弧度,木板边沿刮过羽毛尖儿,擦过去没落到实处。
鸡毛毽子孤零零地躺在地上,无声地嘲笑有悟性的曹襄。
曹襄:“……”
“再来再来。”
……
几百回合合后曹襄郭思与丘绍明都气喘吁吁,与夏日野狗一样吐舌头,他们委实打了很长一段时间,春集已快结束,平阳公主早走了,只留下零星两三个郎君。
他们仨建立起跨越身份的球友之情,曹襄拉扯两人兴致勃勃:“纸鸢跟板羽球都是河东的匠人制作,我思忖着他应该还能拿出些别的好玩意儿,不若下回我等同去村上寻他。”
河东、匠人、很会做小玩意儿,三标签勾连在一起,丘三郎心中蓦地拼凑出一模糊的影子,但思绪转瞬即逝,脑海中猛地卷起一阵风,片叶不留。
“成。”丘绍明两手抄在大袖子里,郭思也在边上直点头。
又过几日,三人都得空,曹襄雷厉风行组织一场出游。待看到追风岭上迎风招展的歪脖子树,丘绍明与郭思交换沉痛的眼神,悲声说:“曹郎,我有事相告。”
曹郎是曹襄掐着脖子逼他们叫的,说自己不想再多两个叫小侯爷的回声虫,他又不是隔壁的小娘子,怎么不能称郎了
“什么”曹襄满腔同友人分享秘密的热情,丘绍明几乎不愿告诉他真相,“就是,做纸鸢与板羽球的匠人,我们都认识。”
“哈”曹襄的声音很滑稽。
郭思补充:“他并非匠人,我曾猜测先生为秦汉交际时流落的墨家子弟,大至天文地理古今政局,小至农商医匠,就无甚是他不知晓的。”这么说也是夸张,他们目前就从江观潮那买过吃食方子,见过打谷的器械,听他评述过战机时局,又亲眼见他下田种桑,全能杂家的头衔能盖在头上,无所不知却实在折杀人,江观潮本人听了都会否认。
当然,他也不知道郭思他们在外是如何吹逼自己的。
曹襄被他的描述震住了,他来不及失望就被卷入下一个漩涡:“世上真有这样的人”他开始畅想,“你们说的莫不是张子房之类的名人雅士”
丘绍明说:“莫约比张子房还要厉害些。”
“当真”曹襄不很相信,“如此怎没入朝为官,侍奉上宾”
好问题,郭思腹诽,我也想知道。
丘绍明接口:“也不是每人都想为官做宰封侯拜相,先生心怀天下却对出入朝堂无甚想法,如若有一天他会为官,怕是天下遭逢大难他也坐不住要救济世人。”
曹襄觉得郭思和丘绍明一唱一和描绘出的人物形象太过超现实,但他联想自己也勉强能理解对方不愿意做官的想法,他娘倒是希望他能在皇帝身边混个一官半职,为帝王心腹,但他只想偏安一隅做个闲散侯爷,非常没进取心。
过追风岭后,草屋八、九间平铺直叙展现在三人眼前,比起上回来时,篱笆墙内多立了一座日晷。
磐石面板斜插入十座,十二枚等量的刻度在扁平盘上一字排开,六道竖直线从四面八方而来荟萃在正中一点,细长的铁柱深深镶嵌在轮、盘正中心。
曹襄见过日晷,他府邸中长安的皇宫里地平式日晷随处可见,但它们所带来的震撼没有斜入地心的赤道式日晷来得大,他下意识在脑海中给石座镌刻上祥云龙纹,仿佛只有精美的配饰才能凸显其非凡之处。
丘三郎见怪不怪,每次来江观潮这房子里都会增添新的物什,他小心翼翼拉开着尖刺的篱笆墙,三人才挤进庭院,就看见张牙舞爪地斗鸡扑腾翅膀向门的缝隙冲来,鸟喙闪烁着堪比利铁的光芒。
它是第一只,小鸡仔紧跟母鸡身后,鱼贯而出,各个摩拳擦掌试图越狱。
丘绍明解释说:“江郎、就是先生,养了好多窝鸡鸭。”寻常农户养一两只使不得了,而他硬生生搞了个养殖场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