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开天辟地、绝不在张清庭预料之中的回复方式,令整个大魏官场哑然失声,连靳氏掌家人都不知该应对评论封书海这番行为,只将封书海的回复原原本本抄在了信中,交给这对始作俑者的舅甥自己去看。
看看吧,《谏领亭州共抗北狄表兼复吏部询札》。
靳十四郎方才便是被这极长的标题震得呼吸失序,谏表……封书海这他娘的竟直接上书给了当今大魏皇帝!“兼复”二字,如果一定要领会,大概就是“我上书给陛下,顺便当作是给你吏部的答复”之意,不过是顺便答复吏部而已!
两个字,“兼复”,都不屑于正面答复吏部询札,对执掌官员升降大权的吏部的不尽轻蔑扑面而来,直令靳十四郎心神失守,根本说不话来。
以靳十四郎接受的教育,整个大魏,包括皇帝本人在内,在不可开罪的人中,吏部尚书绝对排名第一,因为在对待得罪自己的人一事上,只要不是奔着当昏君去的皇帝,哪怕为了礼贤下士的名声,也不得不捏着鼻子做个纳谏的模样,不好直接对付开罪自己的人,可吏部尚书,根本不必刻意对付,官员考较便会将开罪过他的人自动送到他的手中。
大魏自有吏部和吏部尚书一职以来,恐怕就没有遭遇过如今这样的羞辱。
封书海,你一个泥腿子出身,没有家族为依仗,朝中没有靠山的穷书生,那他娘的是整个大魏朝中最有权势的吏部尚书,大魏皇帝不是你亲爹!谁给你的胆子!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更何况,封书海你是不是忘记了!亭州州牧那样一个死地……如果你忍气吞声,还有一线生机,现在你这样蹦到整个大魏朝堂眼前,亭州州牧之位,舍你其谁!
靳十四郎好半晌才勉强定下心神,却发现舅父一直未曾出声,他不由低头向那书信看去,想看看封书海这胆大包天的谏表中到底写了什么,却先看见了抖得发现簌簌微声、根本得无法阅读的纸页……还有舅父那双颤得厉害的手,他不由失声:“舅父”
张清庭好歹经历过些事情,看过那惊天动地的标题之后,依旧能沉下心将这封谏表读下去,可即使以张清庭的城府,越是读下去,面上表情越是震骇,到得后来,他的神情更是也控制不住地扭曲起来……才刚刚教育过靳十四郎,可现在他的脑海里也只有一句话:封书海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可即使知道此时该立时回神,张清庭也控制不住脑海中炸裂的诸多情绪,好像大脑已经失去了意志,再也无法成言。
靳十四郎不由惶恐地跪下去看他的脸,却从来没有看到从来镇定自若的舅父面上有这样的神情,那是什么样的神情,混和着震惊、失措……和无尽的恐惧。
靳十四郎面色渐渐苍白:“……舅父”
好半晌,张清庭仿佛才找回了自己的意志,他再次摸向了信封,果然在最里边摸到了那枚极小的家主玉印——就是一个印痕曾经叫靳三爷失去自由的那枚原印——
张清庭毫不犹豫地将此物交给靳十四郎,语速极快却冷静地吩咐道:“你立时就走!云铁骑会送你沿晋江而下、借道交趾去往南吴,若族中安然,自会有人寻你,若是有什么不测……你只管在南吴以那准备好的假身份娶妻生子延续血脉,不论族中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回来!”
靳十四郎接过那玉印时已经晕头转向,闻言更是愕然:“舅父”
张清庭眼神中的冰冷坚定却叫靳十四郎所有的话都无法成言。
张清庭定下心神,看着眼中惶恐的靳十四郎,他长叹一口气,轻轻一抚靳十四郎的发顶,语声恢复一贯的儒雅温和:“也罢,你走之前,我便为你再上这最后一课,这封谏表,我要你原原本本地背下来,此事世世代代当作家训传下去,好好记住这最后一课吧。
世上最难料者,唯人心而已。这封信必不是出自封书海之手,可这宁可玉碎的破釜沉舟之心,却必定是封书海的意志。都说君子可欺之以方,嘿,却是小瞧了人心啊,若君子有玉石俱焚之心,再有人肯辅以天翻地覆的霹雳手段,那就真是滔天烈焰从天降,谁也不知逃不逃得过啊……莫要小瞧君子之心……”
靳十四郎在自己心爱的坐骑上,身后几骑中传来隐约哭泣——那是张、邢族中嫡脉的几个小侄儿,这番路途迢迢,实不知几个幼儿能否支撑得过——可靳十四郎全顾不上了,他此时脑海中全是那封舅父叫他背下来的谏表。
封书海根本没有在谏表中说太多花哨的东西,就如同那标题一番,意在谏请抵御北狄,可他谏表中的内容,却极少提及亭州,甚至都没有太多他的主观判断,他只是将他执掌益州五年以来的世情、事实一一列举,五年前的人口、赋税,三年前的人口、赋税,现在的人口、预计的赋税,其中流民又占了多少,本地之民又占了多少。
看起来,似乎他封书海只是在向皇帝陛下表功,可不是吗他列举的数据中,流民在今岁非但不能贡献赋税,反倒要搭上不少,这确实也是,初来乍到,分配新耕之地,又能有多少产出呢反倒是官府要饶上种子、允许他们免费租借耕牛,收纳流民,至少在眼前,实是一桩赔本买卖。
表面上看封书海列举的数据,益州本地的人口在五年间竟番了一倍,尤其是近来,扣除流民,竟还较前岁多了将近一成,这样一看,确实是他抚民有方啊……
只除了,封书海在数据之外,还列举了一些事实。比如五年前的人口原地踏步、甚至缓慢减少……直到三年前的粮价之战,才有之后质的飞越,新增的人口、新开的耕地,体现在赋税上,就是益州耀眼的政绩;近来的晴兰花开之后,各郡县收到的佃户诉讼,释放出来的田地与人口……
哪怕是凭借常识,所有人都会知道,如果不算流民这样的外来人口,什么样的政绩可以令人口五年间翻一番,赋税也跟着翻一番生养蕃息,没有十数载是绝不可能见效的,更何况这又不是大魏立国之初,连年烽火之后。
除非,是原本隐藏起来的人口与田地,突然显露了踪迹。
是谁藏起了大魏的人口与田地是谁间接侵吞了大魏的赋税什么都不必说,谁都有答案。
封书海只在谏表的最后说得分明,亭州之所以连番抗击北狄不利,只在于军政两分,若要奏效,势必要效法安西都护府军政合一,现在的亭州,已失可失之民,剩下的,便是可以抗击北狄之民,具体请参照益州的数据情形,还请朝廷统领亭州全部力量,如此才能真正御辱于外。谨此以表,兼复吏部关于亭州州牧之询札。
甚至他都没有怎么贬斥吏部之意,只是用益州的事实回复了吏部的询札,扣留亭州的失民以充益州的功绩就凭益州的数据摆在眼前,他封书海用得着
至于给陛下的建议,抵御北狄之策,是极为明确的——统合好亭州本地的力量。那些本地豪强可都还好好的,就像益州一样,流亡的都是些散户,真正的力量却在那些本地世族手中,要用好他们,就必须军政合一,否则根本无法与之抗衡,这就是他封书海的建议!
至于谁是合适的人选,封书海没有自荐,胜似自荐。
最后怎么裁决,陛下及朝堂诸公自有明断。
这一巴掌,不只抽得三江世族人心惶惶——毕竟,不论封书海下场如何,三江世族侵田占户的事实摆在眼前,根本无法逃脱,随时就是倾族大祸,不由得张清庭不安排后路——更抽在吏部门面上:
你不是想叫我封书海去当亭州州牧吗不用你逼迫威胁,我自己去当!我当亭州州牧可以,可我要亭州的军政大权!
这样一封谏表,本该有惊涛骇浪,却令整个大魏朝堂寂然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