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瑾番外】
身体的衰退不是最可怕的, 可怕的是身体在衰退, 而他的意识依旧清醒。
得知中毒后的肖瑾,每一天都面临的是生命倒计时的折磨。他当然痛苦, 他不仅痛苦,他还怨恨、愤怒甚至觉得荒谬。
他是皇帝, 是众望所归的天下至尊,结果被自己的弟弟,下了这无解的毒。
哈哈哈哈,父皇为了不让兄弟相争的局面再次出现,从来都是区别对待他与弟弟, 他是尊贵的太子,
弟弟是注定的闲王。结果呢……就因为这从头扼杀的举措,让弟弟疯魔,宁可死也不愿交出解药。
这难道不讽刺吗?
还好……还好他有且只有一个儿子,不会再发生这样兄弟残杀的场景。肖瑾苦中作乐地这么安慰自己。
皎月生产的那天, 他在产房外全身颤抖, 不只是激动,
也是因为他的身体已经进入快速衰退的阶段。身体里的毒在加速侵蚀他的健康,他也许看不到自己的儿子长大了……
听到产房内传来婴儿哇哇大哭的声音,听到产婆激动地高喊“皇后诞下皇子”的那一刻,肖瑾喜极而泣。
他有后了。
他对父皇有交代了, 他对期盼已久的臣子们有交代了, 他对这天下,有交代了。
皇儿出生的那一天, 肖瑾便册封其为太子。有老臣反对,因为无人敢肯定皇子能否健康长大,可是他已经没有时间了!
肖瑾无法向不明真相的臣子们解释,为何他如此着急地册封太子,就让他们误解,他是因为爱屋及乌,因宠爱皇后,所以才如此宠爱他们的孩子吧。
实际上,这本也是原因之一。
他最爱的女人啊,经历了那么多曲折起伏,她最终还是留在了他的身边,尽管她再也没有对自己展开过笑颜。
她留下来,因为她是皇儿的母亲,因为她舍不得十月怀胎的孩子。肖瑾无比感念,幸亏她如此重情,她重视已逝的柳太傅等人,更重视还活着的亲人。
就这样吧,肖瑾不敢奢求太多。她冠着皇后的名号,是他名正言顺的妻。阎王爷的生死簿上,也该将二人的名字连在一起。
他们的孩子还在牙牙学语,肖瑾的身体却已经到了极限。他已经寻遍了天下名医,甚至找到了制此毒的人,然而讽刺的是,制造解药需要三年,而中这毒的人,最多活两年。
肖瑾心中最后的希望破灭了。他不再浪费精力在解毒上,他开始着手后事,为太子铺路。
太子尚在襁褓,必然是要辅政大臣。肖瑾在安排好辅政大臣后,又强行下了旨意,允许皇后摄政。这一旨意,引起了朝堂内的震荡。
牝鸡司晨,国将不国!
朝上人人反对,女人如何摄政?!肖瑾却坚持,他知道辅政大臣们也许会精心朝政,然而面对一个懵懂无知的幼帝,他们难免有自己的私心。
唯独再立起一方势力,与他们抗衡,才能保证皇儿的地位。他知道她足够聪慧,所以将这些麻烦交给了她。皇儿是她生下的,就算她恨自己,也不会看着皇儿为难的。
莫名的,肖瑾就是相信,她足以应对这些。
终于,还是到了那一天。已经无力起身的肖瑾忽然就想要起床走一走。陈寿以为他身体好转,笑着扶着他走出了泰安殿。
肖瑾站在宫台上,望向雎鸠宫的方向。
她在那里,他和她的孩子也在那里。
肖瑾笑了,然后,往后倒去。
“陛下!”陈寿惊恐地大喊,命人将他抬回殿内。肖瑾意识清晰地知道,自己已经到了极限,方才……不过是回光返照。
陈寿惊恐地派人将皇后与太子请来,另有人快马加鞭去请辅政大臣们入宫。
于他床前,陈寿宣读了传位圣旨。众人早已知道他的安排,全无异议地接受了。
肖瑾吃力地抬起眼皮,看着依旧美如少女的女子抱着孩子站在自己床头。他眼前,仿佛出现了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娇俏灵动,一眼,就入了他的心。
肖瑾希冀地看着她:“娇娘……来生……来生朕会早早地找到你,不、不让你受这么多苦,你、你等着朕,可好?”
答应朕吧,求求你,答应朕吧。肖瑾眼中的光越来越淡,最终归于一片沉寂。直到死,她也没有原谅朕。
肖瑾的心,刹那间如同被人抽空了一般,下一刻,他便飘向了空中。他看到众人伏拜,高声哭泣,他看到她抱着他们的孩子,一步步走向了那张象征权力的龙椅。
原来……人死了以后,是这样的吗?肖瑾不知为何自己死后,竟会留在此地。也许……是他的执念吧?
纵使最终会魂飞魄散,他也无所谓。只要能够多看她一眼,就好。
肖瑾控制着自己轻飘飘的身体,试图去往她的身边。
近了、近了……肖瑾狂喜,就在他即将触摸到她脸颊的瞬间,肖瑾却忽然感觉一股强力吸引着自己。
“不!朕不要离开她!”肖瑾拼尽全力地试图反抗,然而那股吸力是如此强劲,瞬间,肖瑾便陷入了黑暗,彻底人事不知。
再一次醒来时,肖瑾是被耀眼的阳光刺醒的。一整夜,肖瑾便对上一双已经有些陌生的眼。
“哎呦,殿下,您可算醒了!下回可不敢喝这么多酒了!”年轻许多的常福在他耳边絮叨着,肖瑾处于震惊中,常福早就因为皎月的事,被他打发了,如今却又见到他了。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常福却只当他宿醉未醒,又派人端来醒酒茶,又命人打了水伺候他洗漱。肖瑾如木偶人一般由着下人们伺候着,直到看到镜中的自己,才惶然惊醒。他、他回到了年轻的时候?!
这个年轻,当然是相对的。肖瑾死的时候,也不到三十岁,对于一个帝王来说,算是早逝了。而现在,他却比那时候更加年轻,看镜中的装束,似乎……似乎还是他做太子的时候?!
肖瑾克制着砰砰砰的心跳,一把抓住常福,有些急迫地问:“太子妃呢?”
他想知道,如今的他,究竟是娶妻前,还是娶妻后。
常福笑了起来:“哎呦,殿下急了吧?陛下和娘娘,定然会给陛下择一名门淑女为太子妃的。”
这意思,便是他尚未娶亲?!肖瑾再也控制不住,飞快地往外走去。
他要见她!
马不停蹄地赶到太傅府外,肖瑾却又犹豫了。说是近乡情怯也不为过,另外便是……算算年纪,太子妃……不,柳家大小姐与他年纪相仿,十六岁时嫁给他,那么现在柳大小姐定然是不到十六岁,她又比她姐姐小了六七岁……
只怕,现在她还只是个双丫垂髻的女童吧!
这么一想,肖瑾就如同被一盆水泼下来,彻底清醒了。他如今要着急的,不是见她,而是……如何才能叫父皇母后,不要轻易给他订了婚事!
重生一世,肖瑾感谢老天爷恩赐。他想起自己在死前的许诺,娇娘,朕会早早地找到你,不让你再受一点苦楚,等着朕,好吗?!
肖瑾下定决心,要等着他心里的那个人长大,便不愿早早娶妻纳妾。可是身为太子,这些又不是他自己说了算的,绞尽脑汁,肖瑾总算找到了一个好的借口。
仙女庙乃京城最灵验的庙宇,庙中的卦签不说百分比应验,起码也是九成九吧。仙女庙的主持,更是得道高僧,批命测八字,从无差错。
然而就是这位高僧,开口点出太子命中犯煞,不宜早婚。换句话说,太子啊,他克妻。
帝后大怒,认为主持妖言惑众,然而肖瑾却先发制人,先一步对外公布,说自己相信主持,为了不祸害诸位名门淑女,他在找到破解之法之前,不娶妻也不纳妾。
刹那间,京城原本蠢蠢欲动的名门世家一下安静下来。能够角逐太子妃之位的,都是名门望族,家中女儿都是娇养着长大的。便是不心疼女儿,觉得用一个女儿换一个太子老丈人名头划算的,也不敢在太子拒婚后还迫不及待地送上门去啊。
名门啊,最重要的就是脸面。
就这样,一年又一年,原本是京城女婿最热门人选之一的太子爷,竟然年过二十,尚未定亲。
但是肖瑾知道,自己拖不下去了。他是在二十岁这年的冬天继位的,也就是说……父皇时日无多了。
就像是他在临终前,拼命想将他们母子安顿好一样,父皇也一定会在这一年,定下他的终身大事。他的妻子,将来的皇后,决不能草率。
还好,还好她已经十三岁了,到了可以定亲的年纪了。
这几年,肖瑾一直都默默地关注着她,然而她露面的机会极少,他第一次见她,是在柳大小姐出嫁前一个月。
因为太子暂不娶妻,柳大小姐自然也做不成太子妃。肖瑾想起那个端庄的女子,他若是不遇到自己,也许会幸福一生吧?
大约是为了给大女儿祈福,柳夫人在女儿出嫁前一月的七夕节,带着两个女儿以及年幼的儿子一同去仙女庙祈福。
肖瑾早早地躲在一旁,终于看到了尚且稚嫩的她。已有少女雏形的她,面容姣美,气质却如此青涩腼腆。肖瑾却不觉得奇怪,没有遇到那些艰险磨难,她本该是这样无忧无虑的少女啊。
只是短短的一面,肖瑾却觉得无比心安。娇娘,朕会等着你……等着你长大。
这一等,便是三年。期间,帝后不是没有催促过他,只是肖瑾却始终以不愿祸害别人为由,坚持拒婚。
直到他弱冠在即,父皇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母后期盼的目光看着他,肖瑾知道,自己该行动了。
柳太傅的嫡女,做他的太子妃,自然是没有人反对的。而她……却是庶女。
庶女为侧妃,正常。庶女为太子妃,却铁定有人会反对。肖瑾却不怕,他既然有法子拖延婚事,就有法子让父皇母后同意。
破解他克妻的法子,也该出现了。
六月惊雷,竟在皇陵之外炸出一座石碑。
石碑上的文字,竟喻指下一任国母。大晋有女福运昌隆,可保大晋国祚延绵。
病中的皇帝闻此消息,顿时惊起,他这些日子就在为太子的亲事发愁,皇陵之外竟出现如此碑文,莫非是列祖列宗知道自己烦忧,特来指点?!
越是身处高位的人,越是相信鬼神之说。尤其是濒死的人,更是会把希望寄托于这样虚无缥缈的事上。
肖瑾的这一计划,可谓完美无缺。他抛出了钩子,那石碑上可推算出一段生辰八字,父皇自然会想尽办法寻到这福运之女。
果不其然!
半月后,皇帝下旨,柳太傅之次女出身名门,温婉淑德,品貌出众,朕与皇后躬闻之甚悦,择其为太子妃,成佳人之美,择良辰完婚。
接下旨意的一刹那,肖瑾的心……终于定了。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外人只道柳家女好福气,却不知这是太子殿下机关算尽,苦苦求来的。
唯一的知情人,仙女庙的主持曾问过他,为何这样执着?肖瑾回他,您可信前世今生?我与她的今生,是我前世苦苦求来的。
再不会放手。
入冬,帝崩,太子继位为新帝。
次年,新帝大婚,迎娶柳家次女。
新帝大婚当日,举国同庆,娇羞的少女坐在闺房内,由嫂子和阿姊亲自梳妆打扮。
柳翊的妻子为她梳头,红着眼却温柔地笑着:“一梳举案齐眉,二梳白头偕老,三梳儿孙满堂……”
娇俏的少女抬起头看着嫂子,害羞不已:“嫂嫂……”
身边的柳大小姐已经怀有身孕,夫君不好进新后的闺房,便在外守着,时不时便派侍女进来问问:“可是渴了?饿了?累了”
柳大小姐没好气地嗔他:“我回娘家,他有什么好担心的?”虽是责怪语气,却又满是甜蜜。
柳少夫人看着大姑子一脸幸福,忍不住笑,低头又看向即将出嫁的少女,心中微微叹气。当初,谁也想不到太子妃会落到自己家里。
若是柳大姑娘,全家也许不会觉得什么,可是这次女……终究是出身上弱了点。
全家人都忐忑不安,然而自从赐婚以后,太子……哦,如今该叫他陛下了。陛下的赏赐……不,有些甚至算不上赏赐,好吃的、好玩的,但凡觉得妹妹会喜欢,便一定会派人送来。
父亲寿辰,陛下甚至以晚辈身份入府拜访,闹的父亲母亲惊惶不已,太子却说,自己是女婿,合该如此。
一般的女婿,是应该这样……可是……他是一国之君啊。柳少夫人又想起,因为已经订婚,母亲便将妹妹请了出来,陛下看到妹妹的刹那,眼睛都亮了。
柳少夫人与夫君感情笃定,她不会看错的,陛下眼中……是隐藏不住的喜悦与……爱慕。
柳少夫人突然就微微松了口气,虽说入宫后万事艰难,可是以陛下对妹妹如今的态度……妹
妹应当会过得好的吧?
锣鼓喧天,是迎亲的队伍来了。然而再一次出人意料,陛下竟然亲自来迎亲了!
闺房内凑热闹的夫人不少,众人听闻陛下亲至的消息,皆是一惊,接着看向那凤冠霞帔的少女,眼神全都变得不一般了。
柳家清贵,却并不值得陛下如此重视。即便是因为那福运之女的传言,也不至于做到这一步。
那就……只能是因为陛下真的很喜欢新后了。
吉时已到,新后出门。
肖瑾看着柳隽背着他的新嫁娘出来了,紧张得几乎忘了呼吸。
凤冠霞帔、十里红妆。
娇娘,朕来接你了。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朕若有违此誓,天打雷劈。”众人面前,年轻的帝王接过新后纤细的手,深情地许下誓言。
在场之人,无一不惊。自古帝王,三宫六院七十二妃,陛下竟是打算只娶一后?!
略感不安的少女听到耳边传来男人醇厚的誓言,感受着他温热有力的手,那颗原本因为未来而感到迷茫的心,忽然就安定下来。
她大着胆子,轻轻地、柔柔地回握住他的手,小声地回应他:“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肖瑾忽然间,就觉得惶然多年的心,静了下来。他的眼里,只有眼前的少女。红妆娇媚,温柔可人。
那一日,帝后的大婚,直到许多年后,依旧成为众人口中的谈资。
无数女子羡慕皇后的好命,因为皇帝真的做到了。在他在任的三十五年里,独宠皇后,二人生下三子二女,然而就算所有的子女加起来,也依旧抵不上皇后在陛下心中的地位。
三子之中,也曾有过争执,皇后为之揪心。皇上原本不想干涉兄弟之间的事,然而涉及皇后,不得不说。他简明易了地告诉他们,朕爱护你们、教养你们,只因为,你们是她所生的孩子。所以……谁若让她操心,便再也不要想这帝位。
自那以后,三位皇子无论私下如何角逐,在母后面前,却是兄友弟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