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家人啊,慧。”他病到喘不上气的时候,那个女孩一边想办法给他急救,一边红着眼睛撑着镇静的笑容这么对他说道。“我不会就这么放弃你的。”
章珎一步一步,稳稳地向前走。
风特别大,寒冷得有点不像话。第二次冲击之后,日本终年居夏,在这种气候下生活了这么多年的日本人,渐渐失去了四季的记忆。可就是有点冷,他的感觉是这样。
碇慧是个干脆人,他不搞什么阴毒伎俩,碇源堂身负罪名,一条没多,一条没少。处理下来得很快,作为seee的同党,参与策划了多项活动的碇源堂得到的,全是应有的惩罚。
他被判了二十五年,最终只关了十七年。
细细数一下,这一生绝对是很失败的。爱人,家人,同伴,敌人,到头来,大家都以各种方式离开了。
他还是很孤独。
没能完成梦想,没能与碇唯重逢。内心的空洞,到现在也未能被填补上。
关押期间,儿子曾经去见过他。那个孩子被碇慧抚养长大,养得很好,眉目清爽,干净,斯文有礼,就和碇唯姐弟一样。不像他。当时,真嗣就坐在另一面,隔着牢固的特种玻璃,默默地看他。
真嗣也很困扰吧,父子二人,除了血缘,羁绊约等于无。他们本来就没有什么感情,真嗣能为父子这一世俗联系来看看他,已经很能让他意外了。
他能指望真嗣说什么呢
更何况,他也没有什么好和真嗣说的。
最后,他们也是生硬而干巴巴地讲了几句而已。
真嗣走的时候,还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他索性闭上眼睛,像抛弃幼年的真嗣时那样,毫不留恋地扭头,回到了白墙的包围之中。
真嗣不用管他,这样就很好了。
那孩子说自己有了理想的大学,还准备深修大提琴,听着就很平安幸福,他觉得这也挺好。
冬月年老了,身体看着倒是硬朗,其实就是靠一口气强撑着,内在的机理根本就不行了。关了没半年,因为健康问题,没有犯什么大错的冬月便早早地出去,在一家养老院安待晚年。
碇慧似乎脱离了公务系统,可能是办理了早退,新闻上早就没了他的消息。只是听说,碇慧似乎对高科技领域生起了兴趣,常年凭着早年在支部和各界的老关系,在各大实验室转来转去。
至于绫波丽和渚薰,两人则被办理了手续,至少在身份上,他们两被认定为兄妹,一直生活在一起。昔日的神,现在像所有人类一样,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葛城美里
加持良治
赤木律子
基路议长
无论多少,他几乎知道所有老熟人后来的境况。唯独有个人,一直被他刻意忽视着。
赤木直子。
她没有做过违法的事情,nerv倒台之后,她接受了监察们的重重调查。因为她是著名的科学家,亦是agi之母,所以,得到了极为宽容的处理。至少,她人身还是自由的。
那个女人是最早来探望他的人。她的神色非常悲伤,凄婉。
但是,碇源堂不想看她,也不想和她说话。
他已经彻底失败了,余生一切认命。可哪怕他已经沦落到一无所有,只要还有自尊在,他就不算完全丧失。
真嗣也好,赤木直子也好,大家就这样淡淡地对视,不痛不痒地说完几句话,各自回归自己的生活吧。赤木直子的哀伤、心痛那是腐蚀性的,碇源堂惯会自保,他会下意识地躲掉。
他不稀罕任何人的理解,也不愿意有谁绕过他的心防。
有碇唯就够了。这辈子,他只想在那个女人神圣的微笑里做一个无依无靠的脆弱的孤儿。
所以,他用冷漠的态度赶走了赤木直子。
赤木直子撑着没在哭,明明她的肩膀已经在颤抖了,明明眼周已经是一片深切的绯红了。她还是守住了自己的眼泪,至少,那透明的雨水没有在碇源堂面前落下。
那以后,碇源堂再没见过她。
就这样吧,本来便不算什么纯透的爱情,也不是非某人不可。不过是利用与蒙蔽的关系而已。
赤木直子人再没有来过,但是每年每月,总是会有包裹送到他面前来。
生怕他过得不好,特意准备的日用品、药品、茶、衣物。
还有一些无聊的信。
“第一年,愿安。”
他面无表情地拆开,随手扔进了抽屉。
“第二年,愿安。”
他已经有些习惯了这里的生活,至少他闲下来,还能静静地思念碇唯。只有回忆,不会有任何人打扰。他在绵绵不断的回忆里,永远都和碇唯在一起。
所以他看了抬头,便把信放进了同样的地方。
“第三年,愿安。”
“第四年,愿安。”
“第五年,愿安。”
他已经有点不太懂了,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为什么还要寄信来。一年一年,年年都是这个表述,她想表达什么,她会在外面一直陪着他,直到他出去吗
莫名其妙的女人。
出去又怎么样,他此生心之所属只有一人。现在,原本顺利的计划被碇慧彻底搅和成一滩烂泥,他再也用不着这个女人,不必再虚与委蛇。
赤木直子如果够聪明,就该明白这一点。
他一概漠视,不予回信,赤木直子的东西还是一次次寄来。柜子里的信,从一封到十封,并随着年头的前进,依旧在不断增长。
他看看那些信,微微皱眉,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一样,却又没有费心深究。
他出来的那天,没有任何人来接他,真嗣当时在欧洲参加集训走不了,而那个女人也没有出现。
意料之中,不值得惊奇。
落脚,生活,他搬入了给他安排的住所。他本想在这里多摆点关于碇唯的陈设,继续思念妻子,愣了很久,才发觉这么多年下来,碇唯的东西好像都被他遗失了。照片、衣物,她的笑,与她温暖的手心。
或许碇慧那里还有碇唯的照片,但他与碇慧当真是相看两厌到了极点,谁也不想和对方打交道。找碇慧要照片那还是算了。
他就这么孤单的挨着。
被关这么多年,他和这个社会早就脱节了。战后,agi系统被重新利用,人格操作系统经过修改之后,移植了几个新人格,使之更为稳定。现在,大大小小的agi已经进入了大街小巷,千家万户。
自动驾驶系统、语音ai助理、电脑操作系统和微型终端,处处都有agi的影子。
就连他现在所住的家,也安装了agi智能家庭服务管家。
赤木直子没有出现,但她的身影似乎无处不在。
失去前进的动力,碇源堂的健康逐年衰退,不得不常年往返于医院。他年轻时就不是活泼的人,老了更是缄默。
在医院,碇源堂见到了一位老熟人。
冬月。
没想到他竟然还活着。
冬月教授本在养老院,一过就是十几年,但人的岁数上来了,疾病也就接连跑出来折腾人。养老院设施虽好,医疗条件毕竟比不上正规医院,冬月已经在这里的病房住了大半年了。
午间二人难得一起吃饭,冬月肠胃不好,摆在他盘中的食物几乎全是好消化的流食。老人似乎也习惯了,平静地吃着。
他们聊了聊天,不知怎么,就聊到了赤木直子。
碇源堂一愣,这个名字太久没听人提起,他都有一点陌生了。他心里一突,问道,“赤木直子怎么了”
“死了。”死得悄无声息的,只有极少数亲近才知道她的死讯。她的丧事处理得异常低调,几乎到了秘密的地步。
“怎么死的”
“自杀。”
回去的路上,风特别大。今年的气候有些反常,降水量比往年大太多了,连带着气温也下降不少。
或许是收了风,碇源堂当晚便有些难受,他发起烧来,做了一个梦。
那个被他百般嫌弃的女人坐在他的对面,眉目异常清晰。她走过来,轻轻地吻了吻他的侧脸。
碇源堂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的表情顿时就透出一股难过来。
“等你出来,我已经老了,亲爱的。”我大近你十岁呢。
我不想你看见我苍老的样子。
碇源堂闭上眼。
她是知道的啊,知道自己一直不爱她,甚至还隐隐有些嫌弃
联系上她的女儿赤木律子后,后者没有说什么废话,很快就把她的部分遗物寄了过来。
赤木直子人生的最后,留下的东西少得可怜,出现在碇源堂眼前的东西,最让他印象深刻的,就是厚厚一叠还没有寄出的信。拆开看,无一例外,那是那些老话。
“第二十五年,愿安。”
“第二十六年,愿安。”
“第二十七年,愿安。”
加上他手中原有,共计一百封。那个女人的执着与倔强,超乎碇源堂的想象。
从小,碇源堂就不是什么招人喜欢的存在。所以他的体验很简单,他不是什么值得爱的人,除了碇唯,也没有什么人值得他关心。可即使对碇唯,他也不能算是什么好丈夫。碇唯后来或许是认清了这一点吧,她不再依靠他,而是选择了为真嗣而死。
但是赤木直子
风越来越大了,随着狂风来的,还有暴雨。这是一场纯粹的自然灾害,大自然宣泄的暴怒情绪打断了城市的交通。每一天似乎都在降温,哪怕碇源堂开了空调,也还是能感到一阵寒意。他再次认服,真的是他老了。
咳嗽、发烧,这些症状一天比一天严重。
家中的智能管家一直在提醒,“我需要为您医疗呼叫”、“您急需就诊”。碇源堂说不需要,智能管家不依不饶。
智能管家麻烦就麻烦在,它接通了家中的一切设施,清楚地知道他的一举一动。没办法,碇源堂只能翻出一些常备药吃了下去,然后再展示自己空荡荡的手心。
智能管家安分了一小会儿,到晚上的时候又叫起来了。
“您的体温过高,心跳、血压皆不在健康数值。您急需就诊,即将为您呼叫医疗服务。”
碇源堂拒绝了。
他拥有这个房子的最高权限,智能管家必须听从他的命令。但是没有,系统无视了他恼怒的命令声,径自向附近的医院发出了呼叫信号。不到十分钟,被烧得有些人事不省的碇源堂便由救护车拉到了医院急救。
医生都说幸好呼叫及时,但他始终阴着一张脸,满满的不痛快。出院后的碇源堂便找了服务商,要求他们将自己家中的智能管家系统移除。对面有些找不着头脑,这套系统是出了名的好用,很少有客户会提出这种要求。
“请问您有对它的哪方面表示不满呢”
碇源堂冷冰冰道“它拒绝了我的命令。”
这就不太好了,客户的命令原该是绝对优先的。服务商便差人上门来,对方刚接手他家的系统,便露出了讶异的神情,连忙地检查了一番,大惊“没想到竟然还有这号版本的智能管家存在”
碇源堂在旁边看得不耐烦,问道“这个版本有什么问题吗”
的工作人员依旧一脸诧异地检查这款系统的贴牌,道“它是不应该存在的。因为现行的所有agi系统都是重新进行人格移植后的新版本,而您的智能管家,所使用的依旧是agi系统最初开发者赤木直子博士的人格模式。这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一份”
碇源堂突然愣了,工作人员惋惜了好一会儿,接上工具便准备下一步的移除。但碇源堂忽然出声,打断了工作人员的动作。
“不用拆除了,保留它吧。”
章珎坐在广场上,四周的白鸽起起落落,振翅声频响。他轻轻抖了一点面包屑在手中,便有一只天真的鸽子落在他手心啄食。
他没有费力,轻轻松松地就抓住了一只鸽子。白色的,真漂亮。这里的鸽子被慷慨的行人们喂得肥壮,入手沉甸甸。以一个中国人的思维,章珎认真地琢磨了一下鸽汤的可能性。但这个念头玩笑玩笑便罢了,他双手轻握住那只歪头无辜的小东西,想起一个女人来。
那大概是十四年前的一天,他在赤木博士母女二人的帮助下,往新版本的agi里移入了自己的人格模式。他取代了赤木直子,成为了caser分系统的新人格。
当时,赤木直子的精气神就已经有些不太好了。
这一天之后,新的agi将为全世界服务,成为世界人民的新助手。作为原型系统,现在的agi则会被淘汰。章珎记得,当时的赤木直子似乎有点恍惚,又透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决绝。人都走了以后,她哀求章珎的帮助,希望章珎能帮她做一件事。
超级计算机系统agi,原始系统中的人格完全取自赤木直子博士。chior是身为科学家的她,bathasar是身为母亲的她,而caser是作为女人的她。但agi若要应用于大众的日常,那个会为了某个男人而改变决策的caser就不能继续使用赤木直子的人格了。
她祈求章珎将原始agi保留一份,做成家庭智能管家,植入到一户公寓之中。
那户公寓,就是碇源堂出来后所住的地方。
章珎与那只鸽子大眼小眼对视一番,男人微微一笑,松开手,放它自由离开。小小的鸟儿直飞向天,他的眼睛被强光所扰,只漏掉一眼,就再也没有看清那只鸽子飞行的下落。
“值得吗”章珎问过。
她费力地一笑,“很不值得。但如果事事都要计较得失,那人生就太过无趣了。”
“或许他不会相信我爱他,也不认为我的爱重要。没关系,我只担心,他出来之后,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他那样一个人,孤孤单单又该怎么办。我没办法用这副苍老的身体去看他,但只要灌输了我人格的caser还在,他就不算被全世界抛弃。”
即便她身灭,但那飞蛾扑火一般盲目又固执的爱永远不够停止。
一年一年,唯愿你安。
碇源堂抱着那个女人留下的书信,面对空荡荡的房间,宛如木雕。
他张张嘴,想说,“如果能重来,我或许会爱上你。”
他好像也的确这么说了。
但是真正会为这句话高兴的笨女人早已远去,她留下的caser再是智能,也只知守候,再也无法回应。人生百载,他岁已过半。已经长出了满头白发的男人这才后知后觉到原来当真有一人如此认真地爱恋过他。
“我是碇源堂,幸会。”
那个穿着白大褂的短发女人一歪头,微笑道“我叫赤木直子,幸会。”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小段的记忆突然变得这么清晰。追忆永远太晚。太苦了,人生太苦了。他机械地抹掉地板上的一滴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