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闻声, 各自一怔, 都晓得这是安国公萧覃到了。
果然,话音落地,便见那高大英武的男子, 大步跨进门槛。
萧月白轻轻的喊了一声“呀, 爹爹”便从位子上下来,快步小跑到萧覃跟前, 亲昵的挽着他的胳膊。
萧覃也有日子没见到女儿了,一见到女儿那张温软可人的小脸,听着猫儿一样软绵绵又腻甜的声音,心头那股怒火顿时如积雪向阳尽数化了, 只余下融融暖意。
他抬手, 覆着薄茧的手掌轻轻摩挲着女儿的头顶, 目光中满是慈爱的莞尔道“听说月儿又病了”
萧月白将脸紧紧偎依着父亲的胳膊,笑盈盈道“早上起来有些发热,但这会儿烧已经退下去了呢。”自那场噩梦之中醒来之后,她还没有见过父亲呢。仿佛隔了一世,她似乎足足有一辈子没有在父亲膝下撒过娇了。柔嫩的脸颊摩挲在丝绸衣料上, 隔着布料,感受着父亲那强劲有力的臂膀,她心中有些怅然的酸楚。
父亲一向是最为疼爱她的, 即便上面有位哥哥,父亲给她的爱护却也是最多的。甚至于,兄长萧逸安曾玩笑着说起, 兴许她才是父母的亲生女儿,自己是从亲戚家抱来的。
从小到大,也只有父亲是作为一个成熟的男人,护在她前面的。
太子陈恒远对她居心叵测,府中和朝里一直有人劝说她父亲退掉同四皇子的这门亲事,尤其是在淑妃与陈博衍势微之后。然而,父亲却不为所动,甚至于陈恒远几次三番的当面暗示明示,软磨硬泡,威逼利诱,父亲依旧没有让步。父亲,是不会轻易就将她交出去的。
梦中,她还记得父亲留给她的绝笔书信上的言辞
“月白爱女父养育汝一十六载,汝为父之掌上明珠。本欲待汝长成,父亲自送嫁,一生长护汝之平安喜乐。然则今奸人作祟,构陷父有不臣犯上之罪。父欲往御前一陈实情,而上视听已被蒙蔽,竟无可辩解。若构陷已成,则汝母与汝为罪臣女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父愿以一己之身,保得你母女二人安泰。父长去之后,汝母女二人当谨慎行事,保重自身,万万”
信不长,却一字千钧的分量。
她记得,信是和噩耗一道送到她跟前的,和母亲的死一般,是她梦中最可怖的境地之一。
然而幸好,那只是梦,父亲还好端端的站在她身边。
父母呵护了她十六年,如今她也要护着她的爹娘。
萧覃看女儿笑得甜美,禁不住伸手捏了捏那柔嫩的面颊,便握着她的手,一道走上前去。
经过纨素身侧之时,他一步也不曾停歇,一眼也没有去瞧她。
林氏在上面坐着,看着那个身为自己丈夫的男人,顶着风雪而来。
萧覃今日穿着一袭藏蓝色绸缎棉袍,外头本还有一件狐皮大氅,在进屋的时候便已脱了。素面的锦袍,包裹着高大精练的身躯,成熟而俊逸的脸上,深邃的眸子正瞬也不瞬的盯着自己。
林氏忍不住微微红了脸,将头侧转开去。
有时候她也会想,纨素这等事生气归生气,可萧覃这么一个四旬上下儿女双全的男人,竟是丝毫不见老态,这渐渐有了年岁,更添了一份岁月打磨之后的成熟韵味,更不是那些毛头小子能比的,也就难怪这些小姑娘们,还总惦记着他了。而这样的男人,是她的丈夫。
萧覃走上前来,压根不曾理会地下的纨素,一双眼睛只落在自己的妻子身上。
他话音低沉,一字一句道“那天晚上,我什么也没做。”
林氏闻声抬头,只见丈夫的目光深沉炽热,不由脸上一烫,下巴向地下一努“那是怎么回事”
萧覃没有回头也没有作答,只是先对萧月白道“你先回房歇息。”
依着他的意思,这等事情不该让一个还没出阁的女儿来沾染。
林氏却也回过神来,吩咐底下“姑娘累了,扶姑娘回去。”
萧月白本不想回去,然而父母执意,她也实在犟不过,便只得起身,往后面去了。
绕过软壁,踏出后堂的门槛,走到一株杏树底下,萧月白忽然想起一件事,低低向明珠吩咐了几句。
明珠会意,点头道“姑娘放心,我晓得的。”
萧月白这方点了点头,穿过天井,往后面去了。
堂上,林氏望着萧覃,低声问道“女儿回去了,你能说了”
萧覃张了张口却没能说出什么来,他迟疑了片刻,只是再说了一句“中秋夜里,我并没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
林氏颇有几分失望,她浅浅一笑“这叫人如何信服”不是她不愿相信丈夫,那天夜里的情形委实过于暧昧,一双男女几乎是赤裸身躯躺在一张床上,定要说什么也没做。她又不是不知人事的小姑娘,瞧见这幅场景,还能去信他们能恪守礼法,毫无逾矩之处
萧覃颇有几分闷火,中秋夜里的情形实在过于诡异,他旁的竟也都记不清楚,只是模糊忆起那天夜里宴席上吃的闷热,他便往府中后园中散心。才走到花园太湖石假山处,他便觉得头目昏涨,且困意上涌。恍惚之中,似有个府中侍婢打扮的人走来搀扶他,而后他便一无所知了。
再醒来,便是母亲甄氏那兜头的一桶冷水。
他睁眼,看见的便是母亲怒气冲冲的脸,以及妻子伤心欲绝的眼睛。至于他身侧那个哭哭啼啼的丫鬟,他实在不知自己怎么会和她躺在一起的。
虽说之前的事情,他记得模糊,但身为一个男人,有没有做那事,他还是清楚的。
他和那个丫鬟,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然而,旁人倒也罢了,连他的妻子都不肯信他,这叫他如何不恼火
两个人做了半世的夫妻,竟然连这点的信任都没有
萧覃看着林氏,脸上微微有些阴冷,话音低沉“那要如何,你才能相信”
林氏仰头,对上了他的眼睛,敛去了满脸笑意,说道“无有凭据,叫我如何信你”
这是她适才责问纨素的言语,现下又对萧覃讲了一遍。
到了眼下,在林氏心里,这件事已同那个纨素没多大干系了,成了她与萧覃之间的夫妻争执。
萧覃看着自己的妻子,静默了片刻,猛然回首,走到堂下纨素身侧,沉声质问“那晚上的情形到底如何,如今当着夫人的面,你一五一十的仔细讲来。”
这等事情,他当然是拿不出来什么证据的。
但这个丫鬟亦是当事人之一,到底有事无事,她心中自然明白。
在萧覃看来,此事关系一个女子的清白,虽说如今世道民风宽松,但女子的贞洁依旧是最要紧的东西。一个尚未配人的女子,不会这样自毁其身。
纨素不由自主的抬起了头,却见萧覃的目光如电一般射来,冷厉非常。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又慌忙低下头去。国公爷一向待人和善,便是下人也少有苛责,她可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
然而走到这个地步,她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只能咬紧了牙关闯下去。
纨素颤着声道“情形如何国公爷心里还不清楚么怎么定要婢子亲口再说一遍”
她将这球,又丢还给了萧覃。
这话底下的意思,无过是在讥讽萧覃,你一个男人还不清楚那晚的事情,倒要我一个女子来再讲一遍。
萧覃只以常理度人,他却忘了眼前这个婢子,可是为了能攀权富贵而不择手段的。
在富贵安乐乡里生活的人,不能理解这在底层困境之中爬出来的人,为了能向上爬,可以做到何种地步。
他没有想到,这个看上去干净清秀的姑娘,私下里竟然是如此的龌龊肮脏。
萧覃怒火满腹,看着地下这个畏畏缩缩、委屈满脸的丫鬟,若非多年来的教养压制的,他真想奋起一脚将她踢出门外。
他紧盯着眼前的婢女,一字一字的沉沉砸下“不管你说不说实话,我都不会要你。你死硬到底,也绝无一分好处。”
纨素咬唇,默不作声。
偏生,蒋氏在一旁说道“大哥,这便是你的不对了。那天夜里的情形,咱都长了眼睛,谁是没瞧见的就是老太太,那也是看在眼中的。你这等挤兑一个小小的丫鬟,不合乎咱们萧家的门风。”
萧覃正在火头上,听见这阴阳怪气的一句,更如火上添油,他头也不回的斥责道“我们长房的事情,哪有你这个长舌妇翻弄口舌的余地”
蒋氏好歹也是国公府里的二夫人,如今当着一堂下人的面,竟被国公爷不留情面的训斥为翻弄口舌的长舌妇,这叫她怎么下得来台面然而,谁让府里当家的是国公爷呢
蒋氏纵然再不甘心,也得硬吞了这口气下去。她憋得脸红脖粗,将一块手帕绞了又绞,十跟手指捏的指节泛白。
便在此时,明珠忽然从后堂绕到了前头,在林氏耳畔低低说了几句什么。
林氏眸子微闪,凝眸望她,问道“这果然是小姐的意思”
明珠点头道“婢子不敢假借姑娘的名义。”
林氏微微颔首道“无法可施,那也只得如此了。”
明珠便上前两步,朗声道“姑娘说,纨素到府中当差之时,乃是未嫁之身,据你亲口所言,你在流民手中并未遭辱,还是个清白之身。既如此,这未婚的姑娘不比已婚的妇人,是与不是,一验便知。王姑姑就在外头候着,不如请她来给纨素验一验身。”
众人闻听,脸上神色各自不一。
林氏面色淡淡,无有言语。萧覃浓眉微挑,不大明白他这个乖巧的小女儿,怎么会突然想到这么一个主意。蒋氏眼珠子四处乱转,似是心怀鬼胎。
唯有纨素,面色铁青,出了一背的虚汗。脱衣验身,是犯了奸情案的妇人被官府收治时,官府动用的手段。对于寻常良家妇女而言,可谓是奇耻大辱。常有妇人不甘受辱,未到公堂便径直上吊的。她若是经了这一出,不管事实到底如何,她的名声都要臭了。
纨素真没料到,一个养在深闺平日里娇软绵绵的小姐,是如何想到这样一个毒辣手段的
但听萧覃沉沉说道“既是姑娘的主意,那便验罢。”
这句话,几乎灭绝了纨素最后的期望。
那王姑姑经萧月白的吩咐,早已在后门上预备着了,一听里面传话,即刻便带了人进来。
她先到林氏跟前请了个安,看林氏微微点头,便转身走到纨素跟前,向她微微一笑“姑娘想攀高枝儿,可没那么容易。如今,国公爷夫人同小姐都发话了,你就请,免得咱们动手,真没了体面。”
纨素彻底失了镇静,她若是真的被她们拖去验身,而后又被撵出国公府去,那她可就当真没有活路了
她连滚带爬的摸到了蒋氏跟前,捉着蒋氏的膝盖,啼哭哀求道“二太太,您救救我,我不能跟她们去啊我不能叫她们拉去验身,今儿是您叫我来的,您可不能不管我我真被她们拿了去,我就再没有活路了呜呜二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