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夏喉咙里干巴巴, 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谢淮坐在水槽边沿晃腿, 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他嘴里背着八百万欠款的不是他,而另有其人。
夏夏自知说错话了, 挠了挠头:“……其实八百万也不是很多,我没见过世面,所以对我而言这是一笔巨款, 但对有些人来说也就一套房子而已,要还清这些钱也用不了多久吧”
谢淮说:“是啊。”
“每月最低还两万, 一年二十四万, 不用四十年就还清了。”
夏夏:“……”
“你就当我没说过吧。”她语气闷闷的。
不知道为什么, 听到谢淮背着八百万的债务比她自己负债都难过。
“八百万确实不多。”谢淮面无表情,“我爸活着的时候,欠银行的、欠供应商的、欠合伙人的, 还有亲戚朋友, 加起来两个多亿。人死债消,说起来简单,哪有那么容易”
“那也不能让你来还啊。”夏夏说,“你又没做错事。”
“做没做错谁在意欠了就是欠了。”谢淮嗓音平淡,“如果祝子瑜向你借了两万块, 她不幸去世,你能不和她家人开口要钱吗”
夏夏沉默了。
她自问做不到,就算咄咄逼人堵门要钱的事她做不出来,提也肯定是要提一下的。
两万块都尚且如此, 别说两个亿。
夏夏:“那八百万高利贷……”
“我爸借的。”谢淮说,“他手里没有能流动的现钱,工人的遣散费、赔偿款、伤亡补恤,零零碎碎借了五百万,那钱他一分没留,全部分给工人家属了。”
“他一周前借了高利贷,一周后跳了硫酸池。”谢淮说这话时唇角上勾,似乎想笑,却有些干涩,“放贷人在黑.道混了几十年,家底雄厚底子也硬,我爸聪明了一辈子,劫富济贫的时候肯定想不到自己会栽跟头吧。”
夏夏茫然,没懂谢淮的意思。
谢淮:“那段时间厂里总丢东西,硫酸池的监控是负责人前几天刚装的,他不知道。”
“法医说,跳硫酸是最痛苦的死法之一,没有人会用这种方法自杀。”
“监控画面出来以前,所有人都以为他是被推下去的,我爸破产后,别的没有,只有仇人和要债人多得数不过来。”
夏夏懂了。
谢淮的父亲破产,厂里又发生重大事故。
他无力偿还债务,早就打算带着一身欠债去死。
而在死前,他向黑.道放贷人借钱用来分发给因为事故死亡和受伤的工人,这钱他本来就没打算还。
说他劫富济贫也好,没有担当也罢,欠谁都是欠,他宁愿自己背上高利贷都要补偿手底下的人。
世界上的死法千千万,他选了最惨烈的那一种,因为他不想让人知道他是自杀。
他死了,债就清了。
谢淮或许再也过不上从前少爷般的生活,但也不用每天为还钱奔波。
而自杀和他杀又是完全不同的性质,虽然都是死,一个是逃避责任,一个是飞来横祸,命该如此。死人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但活着的人还要好好地、体面地、有尊严地活下去。
谢淮的父亲想到了一切,却到死也想不到他的计划会落空在一个刚安装的摄像头上。
他是自杀,借款散尽就毅然去死,这对放贷人而言无异于戏耍。
而高利贷本身就是违法的,放贷人又在道上混,这口气肯定是咽不下。
夏夏看过不少电视剧,知道高利贷整人的方法千奇百怪,她不敢想象那些人会用什么方法折磨谢淮和他的家人。
“他这人老谋深算,阴险毒辣,到死都得坑几个人。”谢淮说,“但他其实也没那么坏,就是有点傻,脑袋一根筋。”
夏夏忽然想起谢淮曾经开过的玩笑:“你之前说每个月都有一堆小弟去你家跪下叫爸爸……”
“嗯,被你发现了。”谢淮淡淡接话,“他们的确每个月都来,不过跪的人是我。”
夏夏:“……”
她又不说话了。
谢淮笑笑,捏她软乎乎的脸颊:“开玩笑的,做人留一线,他们还不敢做得太过。逼急了我学我爸一死了之,他们一分钱也拿不到,还不如留着我慢慢还钱。”
夏夏问:“那钱一定要还吗”
“也可以不还。”谢淮轻描淡写地说,“一肢一百万,把我和我妈劈了做成人彘,正好八百万。”
夏夏:“…………”
“你能不能不要用这样的语气说这种话。”
夏夏见他一副吊儿郎当,什么都不放心上的神情没来由一直难过和恼火。
“那要我用什么语气呢”谢淮问,“要我跪在地上痛哭流涕,说我真的不想死,求求各位大哥放过我吧”
“我是很想跪,但我的膝盖不是很听我的话。”
他漫不经心:“它天生就没学会要怎么打弯。”
夏夏无言。
谢淮嘴里说着惨兮兮的话,神色却张扬得像个未经世事磋磨的孩子。
她不由得想,曾经的少爷谢淮该是什么样子。
哪怕落魄成现在这样,他身上的傲气和嚣张都半点不少,当初的谢淮一定更加耀眼,光芒能把人的眼睛都灼烧。
赵珊琪追了过来,她气喘吁吁站在谢淮面前,看他时目光亮晶晶的:“谢淮,你别生气,我替李哲林跟你道歉。”
“他做的事,你道什么歉”谢淮满不在乎。
赵珊琪看了夏夏一眼,又问:“那你还参加篮球赛吗”
谢淮也看向夏夏,夏夏正茫然着,忽然头发又被他揉住。
“参加啊。”谢淮弯了弯唇角,“当然要参加。”
他起身往篮球场的方向走去,夏夏跟上他。
她安安静静走在谢淮身边,途遇朦胧的薄暮之中印着一个浅浅的月亮痕迹。
她停住脚步,看着天上半边夕阳未褪,半边残月升空。
“淮哥。”她叫住谢淮。
少年回头,她认真地看着他:“也没什么事,我只是想说……”
“……像你这种人,想做的事就一定可以做到,八百万也没什么大不了,你不会穷一辈子的。”
谢淮笑笑:“那就承你吉言。”
南城的气温在十二月骤降至冰点,十一月还穿着单薄外套的人都换上了厚大衣和羽绒服,夏夏在网上淘来一件特价处理的厚棉服,三十块钱,穿在身上宽宽大大倒也很暖和。
南城昼夜温差很大,从前谢淮是最不怕冷的,十一月的天气只穿一件短t恤到处晃悠,现在也扛不住严寒。
他买了一件军大衣,用来晚上摆摊的时候穿。
开学几个月,谢淮摊上卖的东西已经变过好几轮了,从一开始的水壶台灯到后来的二手书和笔记本,现在他改行卖起了零食,全是超市没有的零散果脯和东南亚小食品,便宜量大,适合学生的消费水平。
每天下了晚课都是春和街最热闹的时候,谢淮摊位前总是能聚很多人。
他还在旁边支了个小桌板贴手机膜,一张二十块钱,每晚光是来贴膜的就有二三十个人。
夏夏没事的时候不喜欢待在宿舍,总朝春和路上跑,坐在谢淮的摊位后面和他一起玩。
临近期末考试,谢淮卖货,她就坐在旁边背书,忙的时候就帮谢淮收钱。
过两天就是平安夜,学校里圣诞节的氛围渐渐浓厚起来,教学楼前立起了张灯结彩的圣诞树,宿舍楼的每一扇门玻璃上都粘上了圣诞老人的贴画。
夏夏背书背累了,把笔记放到一边。
谢淮在给一个女生贴膜,那女孩穿着打扮像是大一的,夏夏觉得眼熟,似乎总是在谢淮那里订外卖,她送外卖的时候见过好多次。
女孩没看手机,一直盯着谢淮看:“你贴膜好快。”
谢淮应着:“每天都贴,熟练了你也能这么快。”
他十分钟不到,把膜贴好递给她。
女孩意犹未尽,又从兜里掏出一个手机:“刚巧我旧手机的膜也碎了,给我一起贴了吧。”
夏夏:“……”
女孩走了,夏夏拖着下巴:“淮哥魅力可真大,膜都为你颠倒,她不开口我都看不出那膜碎了。”
谢淮嗯哼一声:“你第一天知道淮哥魅力大”
他捡起夏夏放在地上的笔记,扫了一眼:“马上就期末了,大一每个专业的公共课都是一样的,你笔记做得仔细,字迹也清楚,可以复印卖钱。”
夏夏倒是没想到这层,她不耻下问:“怎么卖啊”
“我在超市有朋友,可以给你牵线,如果你印得多,每张只要五分钱。”谢淮拿过计算器敲了敲,“一本笔记也不厚,你卖五块钱还能净赚两块五。”
夏夏点头:“你都是怎么想到这些的”
“你没想到是你还没走到绝路。”谢淮说,“等你到了我这个境界,就会发现钱无所不在,边边角角都能挖出钱来,就算走到路上看到摊狗.屎都会下意识思考,能不能把它收集起来风干晾好做成狗.屎干卖给谁。”
夏夏:“……你这话可别被来买零食的人听到。”
夜里冷风起来,拂过脸上刮得皮肤刺痛,夏夏裹上围巾带上帽子整个人一阵暖和。
谢淮的军大衣没有帽子,他把衣领竖起来挡风,里面穿着低领毛衣,脸侧和脖子还是难免被风吹得通红。
夏夏骂他:“臭美。”
谢淮即使穿军大衣,也穿得潇洒又英俊。他没有买传统军绿色的大衣,而是买了件深蓝色,内衬是灰色的滑毛,衣领有型地竖着,就连身上的纽扣都是金色的。
这衣服穿在他身上很修身。
他在这一坐,与其说是穿来防寒的,不如说是穿来秀的。
不仅没有半分土气,反而格外吸引人的目光。
谢淮确实挺臭美的,耳朵都冻红了也不肯戴上买军大衣送的护耳棉帽。他跟夏夏吐槽了好多次,说那帽子太傻,戴上憨憨的,结果第二天,夏夏就在梁源太的头上看见了那顶憨憨的帽子。
谢淮领口透风,牙齿冻得哆嗦。
他神色却很嚣张,淡淡的不屑:“我还用臭美我本来就帅。”
夏夏收拾了书本要回宿舍,谢淮说:“平安夜数院的枕头大战,一起去玩吧。”
在南大,每个学院都有自己特殊的活动,例如数院的枕头大战、经院的模拟股市、法学院的辩论赛、艺术学院的假面舞会、管理学院的许愿长廊,形形色色的活动每个月都有,开学到现在,夏夏却忙着兼职和上课,一个都没参加过。
谢淮傲娇地说:“我其实并不是很喜欢这种活动,我是怕你一个人去玩挨揍,两个人我还可以顺便保护你。”
他问:“要和我一起去吗”
夏夏笑得甜甜的:“好啊。”
她回宿舍的路上看到路上零星也摆起几个小摊子。
开学至今,好多学生效仿谢淮在春和路摆摊,卖些零零碎碎的小东西,有的是手串耳钉,有的是耳机数据线,还有一些卖自己闲置的旧衣物,夏夏偶尔会逛一逛这些摊子。
她脚步停在一个摊位前,弯身看面前各色各样的毛线球。
摊主是个女孩,见有人来唇齿弯弯,露出两颗小虎牙:“学妹,要买毛线吗三十块一球。”
夏夏摸了摸毛线的触感,问:“有没有质量更好的”
女孩从身后的袋子里掏出一球给她:“这个是六十的,摸起来很舒服。”</p>
夏夏拿毛线球在脸上蹭了蹭,觉得触感确实不错,她想到谢淮军大衣的深蓝色,特意挑了一团深灰色的毛线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