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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端倪

“且慢”

白玉檀哪怕是受制于人, 也第一时间出了声音,不假思索道

“方才魔族的日部首领也有明言过,魔族狼子野心,在天榜试上早有布置。魔族固然可恨, 天榜试十万人众的性命更为重要。剑圣如此草率行事,若是有个万一当如何”

他言语上大义无可摘指, 一脸凛然, 若非是因刚刚一番动作之故衣冠微微狼狈,瞧着当真是心怀苍生的派头。

落永昼还没说什么, 制住他的万般宗陆地神仙易行倒是笑眯眯道“诶呀,万般皆是道嘛, 既然是剑圣徒弟擒住的魔胎,怎样处置,自然是人家师徒之间的事情。”

他年纪瞧着不大, 却生了圆圆一张脸, 眼尾唇边皆是攒起的笑纹, 瞧着便是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

当然易行也的确很好说话。

世所皆知, 六宗中, 白云间归碧海两家擅剑、西极洲擅幻术、晓星沉擅阵符观星、不执寺专研佛法。

唯独万般宗,百样皆修,百样皆容, 杂学百家。

他们宗内最流行的一句话便是万般皆是道。

易行身为万般宗地位最尊崇, 修为最高深之人, 可谓是身体力行了这一句话, 常常将万般皆是道一句挂嘴边。

意思是怎样都好,我没意见,别来烦我。

于是懂了易行言下之意后,渐渐地,很少有人特意再拿俗事来烦他,导致万般宗在六宗之中极其缺乏存在感。

白玉檀听得眼角一抽,心道四姓城不是你家,你自然不心疼,万般皆是道说起来容易。

四姓城中四姓万年积累,倘若真因魔族之故出了点什么事,等于是拿刀在活生生地剜白玉檀的肉。

尽管白玉檀心中千种万种不服,他打不过人家易行是明摆在台面上的事实。

哪怕是对于陆地神仙而言,菜,也是原罪。

白玉檀毫无疑问,是陆地神仙里最菜的那一个。

他只能憋气地闭上了嘴。

穆曦微又是迟迟不接落永昼的明烛初光,将众人看得一阵窒息。

人家剑圣明摆着是为你铺路,你迟迟不接又是打着什么心思

难道是家里有皇位继承,等着来一套欲拒还迎,三哭三让以后龙袍加身的把戏吗

被剑圣偏爱就可以有恃无恐吗

穆曦微倒不是欲拒还迎,也不会因为担心后续魔族之事,便拒绝落永昼心意。

他眸光终究是顺着明烛初光对上了落永昼面容,轻声问道“师父,您能和我一起杀了这魔胎吗”

他还有一句话没问出口。

您以后会和我一起吗

等着我能够追上您,和您并肩的那一刻

得知落永昼身份的震动仍一阵阵无休止地翻涌在穆曦微心里,将他搞得心中一团乱麻,几乎被翻了个底朝天。

不是说落永昼不够好。

在穆曦微眼中,他师父自然是很好很好的,配得下天下最好的事物,最响亮的名头,值得他花费一生去追逐。

可剑圣对他太高太远了。

几乎和庙里那些高高供在神台上,逢年过节三柱清香的神仙一样,对穆曦微而言,没什么区别。

他上一刻还是出身普通,丢进人群里也不会有人多看一眼,还倒霉催大难临头的穷小子。

下一刻被剑圣在三百年一次天榜试上,十万人瞩目下公然收为弟子,无限风光,无尽荣耀。

这巨大的落差如同天降横财,能把好好的一个人给砸傻,让穆曦微生了种飘在空中落不着地的虚妄感来。

仿佛这一切皆是美梦一场,竹篮打水。

落永昼看见少年人即使强作镇定也藏不住些许忐忑的眼睛,忍不住微微失笑了一下。

小孩子嘛。

他轻飘飘想着,极为宽容。

第一次遇上大事,紧张一点,总是难免的。

落永昼听见自己答应的声音“好。”

穆曦微接过落永昼的明烛初光,握住剑柄。

落永昼则握住他的手,贴了少年人半个脊背。

落永昼说“别怕。”

剑刃出鞘,引动天光一缕,一阵的耀目过后,即是彻底灰飞烟灭的魔胎。

整个会场全屏住呼吸,睁眼看着魔胎是如何地尸骨无存。

落永昼的注意力却放在穆曦微微微僵硬绷紧的身体,也掌间偏高的温度上。

看来的确是有点紧张了。他如是想,补上后半句话“有我一直陪着你。”

掌间温度又蹿高一截,穆曦微神情极力想要装作镇定无事,身体却绷得更紧。

这回落永昼终于有点奇怪。

不是,犯得着那么紧张吗

在十万人都在为剑圣对其弟子堪称过分的宠爱悚然动容时,叶隐霜所在的一侧,就显得格外凄风苦雨,萧萧瑟瑟。

他思来想去实在没觉得自己哪里做错。

六宗中素来有个共识,自己地盘的魔族自己解决,谈半生传讯提醒他一声有魔族在他们归碧海所辖州地,叶隐霜当即会意,派人前去追杀。

怎么看怎么没毛病。

观秋青崖的样子,却不是不打算为满腹疑问的叶隐霜解惑。

他望上去依旧是孤峻的,可这种孤峻,犹如古树经风,松柏迎霜,多了一分沧桑厌倦的疲态。

秋青崖“谈半生,你当真不打算收手吗”

谈半生想是早料到他会有所一问,坦然自若地对上秋青崖目光

“你知道的,我痛恨魔族极了。穆曦微既然曾经是过大妖魔主,无论他现在是不是,都很该死。”

“而且”谈半生反问道,“百年前对穆曦微动手的时候,你没参与过吗”

“参与过。”

秋青崖说“后悔至今。”

刚才一瞬的感慨好似是错觉,现在看去,秋青崖又是肃然一新的利剑出鞘之态

“所以谈半生,这次作罢,你若是再算计其中,便兵戎相见罢。”

谈半生无声笑了笑。

昔日好友,终成殊途反目。

求仁得仁而已。

魔胎也终于被除掉,昏迷状态中的日部首领也被绑得严严实实,天榜试终于可以照常进行。

落永昼懒得再上那云遮雾绕,谁也看不清楚的高台,直接寻了处白云间坐席所在的前处一坐,长剑横于膝上出鞘,向负责维持场内秩序的数十位裁判颔首道“开始罢。”

他这三字不轻不重,缓疾有序,未曾如何刻意作态,落下时整个会场却皆为之一静。

那些被接二连三惊变钩上来的浮躁心思,对魔族隐患的担忧,通通消在了这三个字下。

或许人生真是这样不公平。

任你费尽心思,千方百计经营出来的威风名气,抵不过那人遥遥一泓剑光,一抹身影。

因为他就是战无不胜这四个字最好的诠释。

接下去的天榜试中,穆曦微成了旁人最关注的存在,连别的几个天榜第一的有力人选都比不上他。

出于某种不可名状的心理,他们纷纷觉得穆曦微挺不过三局。

他们一致觉得白羽生那局是白羽生自己心神失守,自乱阵脚。

应明镜那局是应明镜自己本来就菜,菜得六宗公认。

不过穆曦微的运气也就到此为止了。

毕竟筑基嘛,谁给他的胆子来天榜试当是小孩子过家家嘛

众人这般心思不难懂。他们倒不是天性恶毒,见不到别人好。

只是穆曦微对他们来说,是曾经谁都看不起的筑基期穷小子,按理来说连进天榜试的机会都没有。

转眼人家被剑圣收为弟子,地位万人之上,与六宗宗主也可同辈相称。如何让人不嫉妒不眼红

他们期待的好戏并没有出现,反而是跌破所有人的眼珠子。

第三局,穆曦微赢了。

第四、第五、第六局皆赢了。

他那缕剑气奇怪得很,瞧着颤颤巍巍气若游丝,好像一口气就能吹灭似的。

等真正对上后,发现一口气被吹灭的是自己。

脸就很疼,心就很痛,连看那气若游丝的剑气,都感觉它是像生了“一群弱鸡”的嘲讽脸。

穆曦微最后第三场,对上的是谢扇。

西极洲的弟子登觉扬眉吐气,一个个涌上来围着谢扇,让她要好好教训那小子,为他们先前战败的西极洲弟子出一口恶气。

谢扇摇着扇子笑“万一我打不过他,岂不是很打自己的脸”

弟子们纷纷表示师姐您是我们西极洲年轻一辈第一人,这种情况不可能存在。

谢扇刹那沉下脸色,训斥道“天榜试上分出胜负还不够我是第一次见着要在擂台下再出一口气使小心机的,刚刚怂恿的弟子,统统给我滚去戒律堂那里领罚”

弟子们只能臊眉丧眼地退下了

“曦微这个顺序倒是和我当年很像。”落永昼说,“我当年最后第三场对上的也是西极洲呼应最高的弟子。”

便是如今的陆地神仙月盈缺。

穆曦微真心实意道“师父当日,与我必然不可同日而语。”

他不是迂腐之人,虽说暂且不明本源剑气的来历,但本源剑气在他体内,能听他指挥,为他所用,穆曦微便愿意一用。

但穆曦微也不会因此莫名膨胀。

自己有几斤几两,他心里掂得清楚,时时自省。

说完穆曦微好奇道“不过师父是因为那次天榜试与三位前辈熟悉起来的吗”

穆曦微很好奇落永昼的过往。

世人口中的剑圣简直生来合该拯救苍生一般,都快整成和无喜无怒的神佛一个样,光顾着传颂他的光辉事迹,对其少年时却提得很少。

石头里蹦出来的圣人,哪里需要什么少年

可穆曦微所见的,所实打实接触到的落永昼,分明不是这个模样。

落永昼以手托着下颔,懒洋洋道“是啊,倒数第三场对月盈缺,第二场对谈半生,最后一场对秋青崖,我一剑那么亮出来,他们就被我举世无双的风仪所折服,心甘情愿认了输,交了我这个朋友。”

穆曦微听了忍不住笑。

剑圣身份带给他的差距疏离感瞬间被落永昼那么一句话轻飘飘消弭,师父又变成他认知中的那个师父。

幸好三人与落永昼不在一处。

否则这次天榜试恐怕要见证规模最大的陆地神仙互相残杀现场。

也许是真的触景生情,落永昼竟把六百年前后面半段天榜试的场景回忆起来。

他的确是一路赢了三个人,拿到天榜第一。

不过过程没他口中说的那么简单,还是费了点力气的。

对上谈半生的一场落永昼是一剑破万法,明烛初光最后一剑的剑气几乎将整个擂台深深劈开,一分为二。

对上秋青崖的一场则是纯粹以剑拼剑,拼剑道上的造诣领悟,打到最后两个人气尽力竭,谁都没比谁好多少,落永昼愣是比秋青崖多了一口气,赢了这场。

那时候十万人骚动哗然。

谁都不敢相信白云间最年轻,最名不见经传的首徒赢了天榜第一之位。

落永昼躺在地上大笑,明明起都起不来了,还非常嘴欠,非要去撩人家秋青崖一句“要不要我扶你一把”

同样躺在地上的秋青崖沉默着盯了他一会儿,闷不吭声向落永昼伸出了手。

很久以后落永昼方知道那是秋青崖对他的认可。

那会儿他心里卧槽了一句,心想这个小青有趣啊,不按常理出牌,可比二师兄撩起来有意思。

落永昼也真逞强,当真伸手去拽了秋青崖,两人不知道谁拉谁,摇摇晃晃从地上站起来。

台下的祁横断向崔无质抱怨道“让他得了天榜第一,指不定尾巴怎么翘到天上去,怎么向人家得意洋洋炫耀。”

话虽如此,祁横断一脸快满溢出来,恨不得拿大笔蘸朱砂在脑门上刷刷特批“我好骄傲”的表情毫无说服力。

更何况他下一刻还转身拉住经过的白云间弟子,向人家明贬暗秀地暗戳戳炫耀他家师弟,给无辜弟子内心造成了极大阴影伤害。

崔无质好笑地拉住他,向那弟子歉意道“你莫往心里去,横断是因为永昼的事情高兴过头失了分寸,实是对不住。”

说完后,他自己也忍不住加了一句“当然,永昼拿天榜第一我亦是很高兴的,这该是我们白云间的喜事。”

弟子“”

那次天榜试后,格外留了一段时间给弟子自行切磋交流。

落永昼由此陷入了水深火热,苦不堪言的生活。

月盈缺不服自己的好梦无缺被他轻易破解,来寻他,打。

谈半生觉得自己总能以阵法之巧降住剑锋之利,来寻他,打。

秋青崖难得在剑道上遇一可贵可敬之对手,来寻他,打。

各家各派弟子听说有天榜第一那么一号人物,来寻他,打。

落永昼累到差点每天走路都是被人抬着回去的地步。

最难办的还是谈半生。

他来找落永昼切磋时言语彬彬有礼,礼数周到,唯独阴沉沉的面色和眉间褶皱做不得假。

每被落永昼破解一回阵法,他面色便愈阴沉一分,眉间褶皱便愈加深一分。

看到后来,看得落永昼心惊胆战,只觉得谈半生似乎随时都会自爆丹田,和他同归于尽。

有一天他在出演武场时,听到晓星沉弟子低声议论“谈师兄他”

他们碍于谈半生素日积威,不敢直言,语气却忧心忡忡。

同行弟子也说“谈师兄在那么和白云间的首徒打下去,迟早要把自己逼出问题。”

落永昼在原地待到两人离开,若有所思。

第二天谈半生按时来找了他,纵然穿戴一丝不苟,晓星沉的星辰华服在他身上整整齐齐,璨然生辉,也难掩谈半生苍白憔悴之色。

不用多想,必定又是连夜钻研改进了阵法。

落永昼想道,算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这一次落永昼没和他打,谈半生阵法一启,他把剑一丢,任凭阵法攻身也不动。

若非是谈半生及时收阵,落永昼能不能留得命在还难两说。

谈半生气得嘴唇微微涨红,质问他道“落道友这是何意瞧不起谈某的阵法可以直说,这般作为也太看不起谈某了。”

落永昼煞有介事道“谈道友才是太看得起我了。”

“你日日来寻我比试,每次比试皆竭尽全力,力竭而归,我便是铁打的人也受不起这种强度,昨天回房都是让弟子将我抬回去的,更别说是还有力气举剑。”

他说得煞有介事,把谈半生唬得一愣一愣。

少年谈半生的脸皮终究薄,最在意礼节,当即歉意道“是我疏忽了,以后我不来叨扰道友。”

落永昼暗暗舒了一口气。

他深知像谈半生这种本质高傲慕强的人,把他按在地上打逼他说实话,是死都不会说的。

只能先行卖惨取得谈半生同情,再另探他口风。

落永昼说“小青就是个剑痴,阿月是顺风顺水,受不得打击,他们两个来寻我都是点到即止,而且理由我也想得明白。独独谈道友你,真是叫我想不通透你那么拼命为何。”

若是后来的谈半生,肯定对他拙劣的套话手段不屑一顾。

可那会儿谈半生年少,没经历过事情,也没来得及蜕变。

他沉默了一会儿,在愧疚心和逼得他濒临崩溃的压力中开口说了实话“因为我师父。”

饶是落永昼想过千万种理由,还是被谈半生惊呆了一瞬“你师父说过你没拿到天榜第一就要逐你出师门”

除了这种原因,落永昼不做他想。

他刚想劝谈半生一句,这种师门,要不你干脆来我们白云间算了,就听谈半生沉静道

“不是,是我向我师父立下过军令状,一定要拿到天榜第一。”

落永昼嘿了一声,接口道“那我还和我师父夸下过海口说我要做天下第一呢。”

他正想说放下心兄弟,谁年轻的时候没吹过几个牛做过几个梦,谈半生又道

“可我没拿到天榜第一,辜负他心血教导,有什么颜面回去见他”

落永昼突然想起来崔无质和他提过,谈半生生来孤儿,无亲无故,若非晓星沉主现身捡走了他,收他为徒抚养长大,谈半生恐怕是个流落街头的命。

因此,谈半生对晓星沉与晓星沉主的重视几乎到了极端的地步。

据说他曾经跨越人魔两族边境线,追了数万里只为杀一个对他师父出言不逊的魔族。

到最后魔族杀成了,自己命也丢掉半条。

据说有弟子背叛晓星沉,被他处以极刑,至今被关在地牢里欲求一死两人不能。

听上去是个十成十的疯子。

落永昼想了想,安慰他道“没事,回报你师父有很多条路,没必要非拿天榜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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