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 蔫茄子一样的陆宜人脸色都变了, 肩膀歪了一下,险些跪倒。
陆宜人是官宦世家女,勤勤恳恳做了四年尚仪。她不喜欢苏倾,二人明明平阶,吃的穿的、支使的奴婢都是苏倾的更好, 阖宫上下, 明里暗里都对苏倾巴结。谁都知道她背后是王上,将来要做南国的王后。
她不傻,只是不甘心被人处处压着。她的脸色忍不住, 想必苏倾心里也不喜欢她。她到现在也没想明白, 苏倾到底为什么要冒这个头。
苏倾跪得离明宴最近, 就在他脚下。称臣只对王上, 她只好说“是我。”
也许明宴在打量她,但她看不到。面前是他的锦衣袍角, 银线波涛如万顷雪浪,扑面而来,阳光下闪烁着华贵的冷光。
“你是谁”明宴好像很不满意她的说辞, 皮笑肉不笑地、慢慢地拖长了调子,刻意咬重了那个“你”, “谁”字又轻轻落下, 惹人战栗。
“内闱从五品尚仪苏倾, 见过明大人。”苏倾双手交叠行一拜礼, 睫毛轻轻动了一下, 细细的声音传出,“屠苏的苏,天倾西北的倾。”
明宴长久地默着,站如青松,耐心地整理袖口,听得很不专心。
华冠下漆黑的发,苍白的脸,刀刻般的五官,两排垂下的睫毛很密,眉间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阴郁戾气。
常年呼风唤雨的威慑和嗜血的杀戮,才能凝成这样气定神闲的煞气,低眉抬眼,看过来的目光像放了冷箭。
他不说话,苏倾就不能起,额头贴着手背,伏在地上等了半刻钟,对方才应了声。
“谁给你起的名字,不好听。”
轻飘飘一句话丢下,一点冷清的讥诮,苏倾抬头,明宴已拂袖而去。
俞西风翻上墙头,又是“呼啦啦”一声鸽子拍翅的声音,背着剑的靛蓝色身影,敏捷在飞檐上点几下就没了影。
一片死寂的院子,好像被解了禁一样,刹那间活了过来,跪得整整齐齐的宫女揉动着双腿歪坐在地上,七嘴八舌,低语呜咽。
“你们知道吗,方才我闻见明大人身上的血气,浓得让人透不过气。”年龄大一些的宫女绘声绘色地讲,“那袍子一定是拿死人血泡出来的”
“别胡说。”苏倾轻轻打断,嘈杂声马上止住了。
她很少拿尚仪的款儿,一双双眼睛都且敬且畏地落在她身上。
苏倾低着眼,“刚才我离他最近,什么味道也没闻到。就算真杀了人,还能不换衣裳”
再说下去没意思,悻悻的,人都散了。
“哐当”一直没作声的陆宜人脱水倒地,惊得诸人退后,尖叫阵阵“陆尚仪”
苏倾的耳膜刺痛,在一片混乱中抱着一沓折子踏进尚仪局,春纤不知何时赶上来,就像一道悄无声息的风,轻轻扶住她的手臂“尚仪,好胆量。”
苏倾侧眼看她,春纤低眉顺眼,一点冷酷的伶俐,掩盖在胆小如鼠的面容后面“只是您身份特殊,以后别再以身犯险了。”
苏倾说“陆尚仪待你如何”
春纤低着眼,半天才羞惭地启齿“不偏不倚。”
苏倾点了一下头,坐下来,柔柔的笔尖在稍有凝固的丹砂上反复浸润“她只针对我,不曾针对你。”
“陆尚仪是个好人,这一年来,每天鸡啼一声就起床当值,没收过宫人一分好处。”
是个和她父亲同类的人。如果是男儿,为官做宰,两袖清风。
春纤立在桌前低着头,乖觉地替她研墨,半晌才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苏倾从不勉强别人,翻开折子,细细的手指按在中缝上,从上压到下“我不干涉你,你也不要管我。”
春纤不再多嘴,恭敬地退下“是。”
雪片似的折子,一多半弹劾大司空目中无人、气焰嚣张,苏倾撑着额头,叹了一口气。
五年前南国宫变,是时任十二卫都统的明宴一力拱卫十二岁的幼太子,一手持剑开路,另一手拎猫似的提着燕成堇的后颈领,生生把他安上王座。
说忠,这是忠君报国,说佞,这是狼子野心。
司空这一虚爵,为的是明升暗降,架空实权,可这五年来,明宴像一把利剑,以狠厉手段荡平各方势力,手上的权力滚雪球似的越来越大,行事越发肆无忌惮,放纵恣睢。
最终,大司空变成一个遮天蔽日的阴影,笼罩在南国上空。原有的复杂党派,前所未有地团结一心,皆以攻讦明宴为乐。
每天数这么多遍明宴的罪状,燕成堇见了折子头痛,实属正常。
苏倾翻了一份,又一份,忽然发现一份鹤立鸡群。六品荆姓小官,上书请王上赐婚,家有待嫁姝女,请配大司空明宴。
似乎觉得言语不够恳切,还配以女孩儿的生辰八字、寥寥数笔画就的小像。
传神的一张脸,瓜子脸,圆眼睛,五官姣好。
笼子里的黄鹂鸟儿会唱歌争宠,啁啾了一遍又一遍,却也没人理。
她拿着这一份折子,默然看了半天,笔尖悬在空中,不知如何作答,想了想,合起来,四指按着,慢慢推到了桌子的另一边。
南国居于水上岛屿,绿洲密布,河网纵横。稻田里水车吱呀,小女娃五六岁就会凫水,白浪里鱼儿一样穿梭,七八岁就会撑篙,在荷叶丛里逡巡采莲。
热浪里蒸发的植物味道,伴随着长得永远过不完的闷热夏天。
明府大门缓缓打开,看门的是个穿黑色短打的精瘦少年“大人。”他伸长颈朝明宴后面看,“西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