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回宝钗这头, 嫂子一说那个锦衣卫的哥儿竟存了这种心思,心里登时如乱麻一般。上辈子就没遇着甚么好人, 头前一个贾家宝玉,到了到了都跟个孩子似的, 全然不长一点心。万事只顾自己, 再不念旁人一点艰辛, 日子难过时候便将父母家族一概抛下, 看透世事四大皆空出家去了。他倒是落得个清净, 叫他祸害了的那些人就没一个能落着好下场。
且不说外头传的闲话坑死多少亲戚姊妹,只他屋里那些个大小丫鬟, 早早撵出去的可人、媚人、绮散或者还有条活路,后面那些冤死的晴雯、挨着就坏事儿的金钏儿,偷东西的坠儿, 出家的芳官儿,病死了的五儿以及叫卖到不知何处的碧痕之类,真真是叫苦都没地方叫的。只一个袭人儿心思灵活,虽说嫁的是个戏子,到底衣食无忧或可安度晚年,再者那戏子早年与宝玉竟又是有过一段儿,到底还对她敬重些,算是结局最好的了。
至于叫坏了名声又陷入泥淖不可自拔,不肯受辱不得不自缢身亡的黛玉,及至听话行了掉包计后来终究还是被抛弃的她自己,哪一个不是满腹怨恨一腔子血泪无处控诉?是以提到这世上的男子, 宝钗心里头只有一个“怕”字。
这可是真的怕。当初偌大贾家几日之内烟消云散,上头贾母抄家那一日过后没几天便撒手人寰,大房斩得斩,流的流,凤姐死在牢狱里,巧姐儿叫亲舅舅卖进烟花巷;二房姨夫也判得流放,宝玉痴痴傻傻全然一点子用处也没有,还得叫人分出心神来伺候。好容易上头因着贤德妃娘娘才网开一面赐还了诸女眷嫁妆,家下才能扶了十来口灵柩回到金陵,避居乡间凄惨度日。彼时娘娘已经薨逝,迎春早死,探春远嫁,惜春落发,大观园内已是红消香泻,姨妈王夫人又老病缠身惶惶不可终日,正是要有个子弟扛起家下生计时候,这个节骨眼儿上宝玉又远远地跑了!
要他何用!还不及探春为救一家子舍出自己远嫁藩国有担当。
再往后头姨妈病殁,宝钗自己苦守,乡里又总有些无赖浪荡子在门外乱晃,家中仆下早早卷了细软金银跑路,真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到了这般田地,便是有千种手段也施展不开。娘家早早就垮了,连个躲的地方都无,这才不得不从了偶从此地路过的贾雨村。她如何不知贾雨村是个甚么玩意儿?此人实乃忘恩负义落井下石的一把好手,贾家与他有提拔之恩还不是反过来恶狠狠的被咬了一口,又有这人是把个丫鬟做妾又扶正了的,宝钗如何忍得自家头上压了个奴婢出身的正头太太!
可是情势比人强,贾家带罪落魄,乡里不知多少人绿了眼睛等着扑上来把余下的几口人活撕吃了,李纨因是节妇,娘家到底有人帮扶些,是以留在了京城养活贾兰。那些但凡回了原籍金陵的,不知多少子弟叫人骗出去假作醉酒淹死在沟里,官府跟石头一样只做不知。宝钗实在是怕,天一擦黑便有不安好心之人在门外头晃悠,或不是坏一些的还往里扔石头,更有甚者居心叵测传些淫邪流言,硬生生要把活人往死路上逼。宝钗若是再不脱身,只怕得叫人不分青红皂白拖出宅子扔塘里淹死,因此下才牙一咬,心一横,收拾细软将房屋交托族里自己逃了条活命出去。然这遇上的第二个男人也没好到哪里去,贪腐酷烈,不上几年好容易爬上去又叫人撸下来,终究判了个阖家流放,也是狡兔死走狗烹的意思,连带着宝钗再糟了大殃。
如今想一想,还不如早先时候学林家妹子一条锁子干脆了断,也不必后头受那些零碎煎熬。先前薛太太着急姑娘亲事,宝钗自己心里头是巴不得一辈子嫁不出去的,索性也不要甚名声了,指不定还过得逍遥些。每每想着一狠心闹个大的,又看见母亲殷切,兄长疼惜,再做不出宝玉那般只顾自己不顾亲人之事,到底还是安分下来装个随时守份的模样出来好叫他们安心。
眼下这沈家上门求娶,只怕难以推拒。之前还可以其家世低微回绝,现在无论如何这也算是周围一圈儿里难得的好亲,沈大人又无甚毛病,挑刺儿都挑不出合理的。左思右想又是怕又是哭笑不得,当初怎么就糊涂了老老实实听话去选侍呢?若是装病撒泼不去选侍,便不必入宫,也就遇不上这沈大人,更不会再有后头牵牵扯扯之事。转回头再一想,人家哪里是平白帮忙?又与你家辨白身份,又与你家销了把柄,还顺手救了你家男丁性命,说破天去只念恩一点也得应许。人家不张这个嘴便罢,既然张了这个嘴,少不得点头答应下来。
最后宝钗心下一横,反正必是要嫁人的,还真不如嫁与一个武夫。好歹这沈大人比之宝玉并那贾雨村行动都尊重不知道多少出去,人看着似乎也是个守礼有担当的。又有人说怕这些行伍出身的人会打老婆,反正他若是敢与自己动手,少不得闹上一闹与他沈家鱼死网破,大不了给他抵命,总之自己这辈子打定主意再不吃委屈。可见这薛家人霸蛮也是骨子里一脉相承的,到了山穷水尽地步,先想的便是玉石俱焚一了百了,估摸着几辈子也改不了。
那边薛太太还抻着脖子等呢,只见儿媳妇自己一个回来,脸上且还笑嘻嘻的,心里石头便落地了大半。絮萦走到她身边坐下,笑着轻声与她道:“大姑娘害臊,红着脸跑了。”婆子两个就一起笑起来。往往姑娘要是一点儿都不愿意,必定是立刻就寻母亲跪了说些宁可绞头发做姑子之类的狠话,若是这般红脸低头跑走,心里只怕还是很乐意。薛太太又把伙计们递上来的条子端详一番,到底笑着叹了口气道:“当初蟠哥儿带了这沈家哥儿上门吃饭我就想呢,若不是个从四品的武官,只看模样真心情愿把姑娘与他。如今才想到竟是人有心上门来旋摸,看在这番辛苦勤谨份儿上,也不是不行。毕竟眼下肯花功夫,心里也是有些行数的,将来必不会亏待我女孩儿。如今我甚都不求,只求你们姊妹兄弟几个一生平安顺遂罢了,那些争荣夸耀之事皆不要紧。”
絮萦就拉了她手感叹:“不是我说,现如今能有您这样的婆母真是再都想不到的好处。又明理,又慈悲,真真是小辈们的福气。”薛太太叫媳妇儿夸得不好意思:“哪有那么好。我也知道自己平日总办些糊涂事,这么些年要不是宝姐儿撑着这个家,只怕早叫人骗得北都找不着在哪儿。我就想着,既然帮不上你们忙,少拖些后腿也是好的。我小时候家里没教过道理,不比你们有学问的年轻人。若是将来有了孙子,还得要你费心教养。我只能顾上孩子冷不冷饿不饿,再有进学之事就爱莫能助了。要不是那黄历本子且看不懂,得要丫头子问过人再与我念了呢。”说着拍了拍絮萦笑得前仰后合
婆媳两个正互相抚恤,这会子宝钗也收拾好心情走来与母亲复命。一进门儿就见薛太太与絮萦拉着手一脸亲密,宝钗便佯作酸状道:“今儿中午必要吃饺子,叫我连醋都省了去。就知道嫂子一进门儿必是最得妈喜欢的那个,我们这些粗粗笨笨的少不得要退上一射之地。”说着掌不住自己也笑了,絮萦就起身过来拉她坐在薛太太身边推了推假怒道:“真真是姑子难缠,赶紧把这热乎地方腾出来与你。明儿一早赶了你出门子,我才是清闲称愿,可算能在这个山头子上称一会大王了。”薛太太叫媳妇女儿两个斗嘴给逗笑,指了她们两个笑得直喘:“赶紧离了我这里到外面去打,竟是谁打赢了听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