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愣了愣, 不知他为何竟把如此机密之事倾囊相告,但听得如此只能出声为难着解释:“薛家知晓律法, 只这律例归律例,人情归人情, 若是不让人把东西放下, 明日薛家在京中便也无法立足了。四王八公诸家只有薛家底子最薄, 没有这些亲戚帮衬根本熬不下去。如今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命人与大人知会一声, 若是甄家果真触犯了森然国法, 咱们必要将东西仔细完整送上去不敢私藏,可眼下甄家不是还没出事么?且不好叫老亲脸上难看。”
沈玉咳了一声端起茶杯却也不喝, 只捧在手里头劝她:“姑娘做事一向周全,怎地这里却糊涂起来?若要帮扶亲戚有多少做不得的,偏要在紧要关头帮倒忙呢。若是抄家时候发现隐匿财物的, 犯官罪加一等,协助隐匿者以同罪论。这不是帮着甄家往坑里跳,还把自家也给顺带进去了么。或者姑娘心存了一回侥幸只道是人人家里都收了,怕自家不收不好看为一则,又想着法不责众不一定查到自家头上为其二,然届时万一要是查到了,岂不是悔之不及?在下知姑娘必不是贪人财物之人,万万不可于无用之处做无用之功。”
宝钗听他一番分辨合情合理,皱眉想了想点头道:“大人说得有理,既如此,晚间便让家下人将东西送到甄家在京城的宅子里去, 只说是端午送的礼。虽说亲戚们问起来不好解释,不过这些都是后宅女眷之间闲聊议论罢了,说便由她们说,还能真叫我少了块肉不成。”当下果然打定主意喊了婆子进来安排。
沈玉这才放下心,暗道薛大姑娘不是个不听劝的,且又脾气温和、性格稳重,做事亦妥帖,真真是越看越喜欢,恨不得这会子就把人哄进自己家门儿。他心里一时间不知道过了多少事儿,只把头低低压着生怕叫人看见不妥当,忙起身又拱了下手,连说话声音都软下来:“姑娘若是有为难的只管来寻我。下晌衙门里还有事,这便告辞。”宝钗可不知道这家伙心里打了些甚么主意,只喊了外面婆子去把厨下做好的两串粽子装了与他提着。沈玉拎了东西“嗖”一下蹿出去,屁股后面跟烧着了似的一路往家跑。
他今日闲来无事正在家呆着,哪里还有衙门里的差事做,不然薛家下人送消息的时候也遇不上。只这会子突然不知怎的就害臊起来,方才忙忙寻了个借口跑了。沈玉提了装着粽子的食盒,从京城东头跑到京城西头,进家门儿的时候后背上常服都叫出汗洇湿了一大片。
沈老爷子正躺在葡萄架子下面顺着毛摸那只大黄猫呢,眼见孙子火急火燎拎着个食盒跑回来不知道怎么个事儿。刚想问他,沈玉只把盒子往石桌上一放道:“人家送我的,一天只许吃三个,再多不克化回头当心肠子疼。”老爷子只听“许吃”两个字,立刻打开盒子拿了一只剥开咬了口,笑眯了眼睛直点头:“这个好吃,这个好吃。”沈玉伸头一看,他吃那个刚巧是卤肉做的馅子,一口下去又糯又香全是肉味儿。他欲说沈老爷子一句,低头看看那肉块也就一口的分量,好容易才把话重新咽进肚里,只捡了个石墩子坐在旁边又拿出一个剥开看看是板栗的才放在老者手边,剩下一盒子就喊了下人拎进厨房好生用井水镇着莫放坏了。
默默等沈老爷子吃完粽子,沈玉就笑了问他:“好吃不?”老爷子抹抹胡子直点头:“好吃好吃!”沈玉又道:“既如此,将来便请薛大姑娘把这厨子做个陪嫁带来与你天天做饭吃可好?”老爷子点头点得更勤:“要得要得!”又点了几下头猛地停下拍了沈玉一下:“臭小子!早先你小时候认字儿那会子怎么没见这么多心眼子来,还会说话里下套儿了怎么着?”说着站起来伸伸懒腰,一直卧他腿上的大猫“喵呜”一声跳下去轻巧落地,抬头看看那些吃食到底没自己的份儿,只得把爪子伸出来老长,打个哈欠扭扭走了。
这边沈玉赔笑与老爷子道:“不是想着过段时间万一夜长梦多了呢,这会子里面有消息说上皇愈发爱用朱砂生汞烧丹了。自有唐以来,大凡用丹药者是个甚么结局世人皆知,只碍着不敢说出来而已。万一山陵崩,那耽误的可就不是一年两年。”沈老爷子看了他一眼,哼哼了一句咂咂嘴:“知道了,这不是没法子与薛家搭话么。咱们家里头,你奶奶并你母亲都没了。薛家那边又没有当家的,或不是你自己厚点脸皮去与薛家子说你想娶人妹子?反正那薛家兄弟两个加一块儿也打不过你,且吃不了亏。”沈玉想了想,自家从前也算是在清流队伍里的,只眼下说不得罢了。薛家则是妥妥儿的勋贵,两家说话来往的圈子都不在一起,想做这门亲事中间连个帮忙说合的也没,难不成还真要去寻薛蟠?一面想着一面就回房去换衣裳,少不得琢磨琢磨怎么与那薛蟠张这个嘴。
这边宝钗在家里且不知旁人都算些甚么,仍是忙个不停。早先后院诸事及大部分中馈俱交予絮萦不提,然外面铺子里大小杂务账目仍有不少需要操心的,只比从前清闲一点子罢了。到下晌时候,荣国府贾家派了个干净伶俐婆子过来,将史老太君八旬之庆的请帖送上。帖子上只说八月初三乃老太太寿辰,一连串前后都是好日子,因远近亲友颇多唯恐摆不开,是以定下七月二十八起至八月二十五止,分了品级亲疏逐一宴请。宁国府单请官客,荣国府单请堂客,薛家正在近亲中,便于七月三十这一日阖家登门道贺。薛太太闭门读米寿还未出来,因此宝钗做主收了帖子,又赏了那婆子一个荷包,转头专等嫂子回来与她商量。
因着乃是贾老太太八十的大寿,这礼便薄不得,不然乃是打了自家的脸。薛家又不缺钱,干脆开了大库慢慢寻。想来人家提前了三个月打招呼约莫着也是与你时间准备,免得到时候仓促了彼此间亲戚面子上都不好看。
等天色有些暗,到快掌灯时薛蟠才从岳丈家把媳妇给接了回来,薛蝌前后脚也跟着进了家门,晚膳前薛太太才出关,一家子这才全了。絮萦见了婆母先是道恼问安,薛太太笑着应了话,又问起杨传胪近况。拉了几句家常便埋怨起薛蟠粗心不知道体贴人,合该多带媳妇出去走走:“我年轻时候,你们父亲甚么金陵里头那些玄武湖、夫子庙都是带我去看过一回的,如今多少都是些念想。等年龄大了懒怠动,届时想出去走走也不能,一辈子净守着个后院儿,亦无甚意思。少不得趁能走得多去看看,也算长些见识,只别往远去就行。”一顿说得薛蟠苦着脸求饶:“别说我不乐意带了媳妇出去玩儿,您先把人放了啊,见天霸着我媳妇儿寺里转去,不知道的还当这是您给自己个儿娶的呢!”
薛太太又气又笑且掌不住,硬是走上来拍了他两下子,宝琴宝钗早笑得茶碗都合不住的抖,薛蝌更是把脸扭得远远地,只絮萦能端得住硬是坐在座位上不言语。薛蟠许是察觉了甚么,忙忙又摇头摆尾点头拱手作揖应下母亲交代,再小心翼翼往老婆身边瞅瞅,直熬到厨下进来报了开饭方才踏实下来。
寂然饭毕,宝钗便将贾家送帖子之事说了,薛太太听完砸了下舌叹道:“这是打着招呼要礼哩。往年里史老太君亦是年年过寿的,当初七十时候也不过只提前了一个月告知亲戚们,如今还在五月就这么急,哪里竟还用着他们说了?”说完顺手把这些家事交给媳妇张罗,打定主意只最后过上一眼便就作罢。
絮萦福身应下,少不得又找了宝钗帮衬,姑嫂两个喊了大管家并二管家一齐过来问问旧例,心下大致也便有了个数,只待空闲时候开了库慢慢儿整治。这庆贺长辈的寿礼,无非一些吉祥物件儿,上好料子,难寻的药材,并晚辈们诚心弄的孝敬之类,总的来说倒是不难。对于薛家来说无非钱到位罢了,再没有甚麻烦的,理出单子交出去让伙计们跑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