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若是贾母听了这番话必要嫌王夫人逼迫过甚, 或不是拿已经死了的贾珠出来说事儿。今日却和以往不同,席上见了薛家人便想起送了礼掩面便走的王家人, 想起王家人就想起前日所说子侄不争气反拖累长辈之话,当下叹口气道:“如今国孝里, 暂且不急, 待出了孝少不得我这老婆子动动, 多早晚与宝玉寻个四角俱全的来。”她心里还是着意黛玉, 无奈儿子媳妇不搭茬, 姑爷并外孙女也不是一副乐意的模样。一家亲事,两边皆不乐意, 老太太自己一个人再乐意也没用。
王夫人生怕老太太自己乱拿主意。她就是不喜欢黛玉,且不说年轻时候和小姑子之间龃龉,单看这女孩儿身子柔弱、动不动就哭的架势也受不了。人家娶个媳妇子都是天天笑着侍奉长辈讨欢心, 若是聘了林家这姑娘你还得反过来费心思哄她。且这看着又是个目下无尘闭口绝不谈俗事的,娶她来家作甚?竟是白讨了个祖宗回来供着。此时倒也不好说那么些,只讷讷应下便是。
太妃的国孝按制最多只有三个月,进到四月,酒楼或些风月巷子里便开张做起生意。薛家的恒舒典经了上次生意立时萧条起来,不过好在家下此时也不靠这个吃饭,只是老店不好说关就关罢了。薛蝌果然卡着宫中采买账目交割前赶了回来,听说家里出了好大一档子事儿,亦是气愤不已,与薛蟠对坐着狠狠骂了一番那王仁并忠顺王。因说起了忠顺王,薛蝌骂了一会子便把话头移到率队去平安州采买皮子的事儿上, 省得一家老小又糟心起宝钗婚事。
“出了京城往西北去,约莫走上近一个月,再翻过山便进了平安州地界。因着此番只是为了趁皮子价格没上来前收一些屯起来,只顺手带了些盐巴布料之类散货过去,是以商队也没有太往深处走,加上留在当地的时间共计两个来月罢了。再往深走必得等四月以后,牧草返青之时才可,现在若不是咱们家这样大的商队,别说做生意,连人带货都得叫那些蛮人扣下拖去卖了。等到草场返青的时候商队就多了,路也能找见,往年相熟的一些蛮人还会赶着羊群往咱们常过的路边来,草再高一些羊都能叫没进去,没有风或是站那里不动根本不知道下面还躲着东西。”
一顿听得薛蟠并宝钗都向往不已,也不知那“风吹草低见牛羊”是何等景象,末了宝钗叹道:“可见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确实是有的,若不是去经过见过,再不能说得这么活灵活现。”宝琴坐在旁边听了就笑:“可不是,当初我父亲带着阖家在西海沿子做事的时候,要不是亲眼见那些真真国的人,再想不到人还有黄头发绿眼睛的。且还高壮多毛,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一开始挺吓人,后来见多了才知原和我们无甚分别,一些聪慧的学起诗书亦不比咱们这边的人差。”
薛太太只听了半句,满脑子浆糊就奇道:“怎么还染了色呢?怕不是在娘胎里吃了颜色膏子下去罢。”一句说得满屋子都笑起来,薛蟠嚷嚷着他这呆气是随根儿,叫媳妇拿眼睛瞪了好几下方才收敛。一家子总算重又团聚,直把前几日的晦气事抛诸脑后,再不去想。
薛蝌既回了京,宝钗便把准备好的账目票子递出去,按着旧历去内务府交割。那边官员也没有不给脸面的,核对一番没有毛病便签了领银子的票子可去户部领。薛蝌拱手与人寒暄两句方才告辞,这票子也不急着领,可等家下急需时再提,或不是谁家也不存那么些钱在账上,不是明摆着招人眼么。他这边刚调转马头,身边忽的一个穿直缀管事样的人上来打了个千儿问好:“这不是薛二爷么!”薛蝌回头一看,坐在马上冲人拱了下手道:“原来是夏管家,也是今日来核账?”
这夏管家便是桂花夏家的大管家,都是皇商,自然也与薛家认识。这夏家说来还不如薛家,当家的亦是早早走了,阖家竟一个男丁俱无,夏太太只得自己使唤伙计管事们扛起家业谋生。好在他们只管着宫中花木差事还算简单,因进得好桂花方才得了这么一个诨号。夏太太膝下只一个娇生惯养的姑娘,怕家下生计叫族中夺了去亦不肯过继嗣子,就这么一年一年熬着。眼看着姑娘年岁渐长,便想着与她坐产招个夫婿进家里,又可操持生意又可防备养老。她想的倒是好,但又有一个,谁家好端端有志气的儿郎愿意与人做上门女婿去孝敬别人老子娘的?因此这几年也就只能绞尽脑汁的想了。
夏太太天天在家里念叨这些,这些管家并管事的在外头也是绿着眼睛寻,恨不得看见略看得过去的青年才俊便往家里拖。今日见了薛蝌猛地灵光一现,就薛家二爷这样的上头又没父母人又能干,便不提那招赘之话,到时候还不是跟白得了半个儿子一般?因此平日无甚交情的夏管家忽的跟一簇火儿似的围上来讨好,只盼能把人请去,到时候管你愿意不愿意,大不了做个套儿叫姑娘与这人撞上。薛蝌这种君子正可欺之以方,反正商户人家得了实惠谁还在意那些个名声。
哪知这薛蝌竟不上当。
薛蝌倒不是有甚未卜先知之能,只因出门前答应了要早早回去。原因着眼看到了春天里,前几日又摊上这桩糟心事,薛蟠便想干脆全家到庄子上踏青游春松快几日,单等薛蝌这边销了帐便要出发。于是薛蝌不肯随意跟人去,好一番推诿方才扯开夏管家,忙催了马就跑。一路回了家,宝钗正和宝琴两个交代厨下带些甚么吃食,约莫又过了半个时辰方才准备好出门。此时国孝已近尾声,街面儿上早有人五颜六色的走了,毕竟不是正经主子,错不了那两三天,只别在家里放爆竹娶亲饮宴便是。去年宝钗在京城边上置了好几块地,有一处乃是带个大院子的,因此今日阖家便准备往那里去。薛蟠一早儿去鸿胪寺衙门点了个卯就早早回来,闲得冒泡儿直把林如海气得牙痒痒,最后谅其尚算在新婚里,还是随他去了。
薛家便只留了大管家看门儿,带了二管家并伺候的人一路浩浩荡荡。不少京里人家也这个时候踏青游春往城外走,路上女眷们的车架一片香雾缭绕娇声细语,旁边卖水的小贩看得眼睛都直了,那斗里的水直灌到外面去还不知道哩。
薛太太带了絮萦坐在前面车里,宝钗宝琴坐在后面车里,薛蟠薛蝌骑马在外面护着,一家人出了城门往东头去,过了皇庄再往下岔路略走几步便到了自家庄子。庄头忙领了一家老小上来见过东家,又留了老婆并小女儿小心伺候着,自己才颤巍巍退下。二管家指挥下人将主人家院子收拾了一遍,洒扫干净又铺设洁净被褥坐垫,好一番折腾才请了薛太太带着一群女眷下车进去。
院门一关,外头躲着看热闹的乡里人家纷纷咂舌道:“果然是京里大户人家,那太太佛珠上串的珍珠珠子得有大拇指甲盖大小,旁人只怕都要密密藏起来,偏他家随便挂着当个玩意儿使。”又有媳妇子眼红道:“几位姑娘们身上衣裳花纹这辈子都没见过,若是能得穿一天这样的好衣裳,死了也甘愿。”正说到火热处,附近乡里有心的赵老婆子听说有京中太太奶奶们来此地散心,便带了小孙女过来想打点子秋风,见这好些人围着议论,忙先扯着嗓门儿把外头不肯走的俱给哄走,才提着一篮子新鲜瓜菜小心翼翼敲了门对里面守门婆子道:“老姐姐,咱这里现弄的极干净极新鲜的瓜菜尖儿,想着进给太太奶奶姑娘们尝尝,可能行个方便?”
婆子不敢自专,忙叫她等着,跑进去回了二管家,二管家又问过薛太太意思。薛太太正想着找个积年老人讲讲趣事,听说外头有乡里婆子带了东西讨好,便命婆子带她进来,又转头对宝钗宝琴道:“知道你们不乐意听老太太磨牙,不如叫蝌哥儿带了庄子上逛去。带好服侍的人,再戴上帷帽打上伞,走一走晚膳也进得香一些。”
宝琴坐不住,忙起身谢了就找帷帽戴,宝钗笑着与薛太太福了福,便带了她往厢房去。片刻之间打点好,果然又去磨了薛蝌带上几个丫头子前后簇拥着便往外面去。如今乃是芒种前后,春耕正忙,院子外面围着的乡里媳妇子早散了家去做事,田里也尽是青壮赶了牛,或不是人自己在前头拉了犁走来走去。